“好了,你们两个。”皇后摇头叹息,“太子年纪尚幼也就罢了,呼延大人怎么也跟个孩子似地胡闹,成何体统。太子,你即将登基,是为九五之尊,堂堂天子暗地里跑去臣子家中实为不妥。”
皇后虽未动怒,然语气中已显威仪,太子只得服软,闷闷地垂首。“母后教训得是,儿臣知错。”
不待皇后教训,呼延恪已率先一步朝皇后下跪磕头。“老臣有罪,请皇后恩准老臣致仕。”
太子欢一愣。
皇后顿时着慌,连忙打圆场:“呼延大人年不过三十,说老臣未免太早,更何况本宫并未怪罪大人。”
“臣为官已十载,心力交瘁且力有未逮,想早早致仕回乡耕读。”
太子欢霍地挥袖起身,一脸恼怒。
“心力交痒、力有未逮?这是从何说起?呼延大人为父皇及太上皇劬劳十年,却连一日也不肯为欢效命,赶着致仕退休,莫非呼延大夫厌恶本太子?”
“太子言重。呼延恪自认能力不足,无法为太子效命,但朝中能者多矣,望太子另择高明。”呼延恪说得云淡风轻,但低着的肩膀却是硬梆梆的一点也不肯退让。
太子欢恼怒道:“只不过是给本太子伴读,尚未启蒙也罢,当玩伴本太子也愿意,呼延大人未免小气!”
“臣就是小气。伴君如伴虎,呼延真绝对不能进宫。”话都已经说到这份上了,大家也不用再虚伪客气,呼延恪凛着脸毫不退让,想来这未成气候的昏君也不敢真要了他的脑袋。
“呼延恪!你好大胆!”
“臣放肆,臣鲁直不讳,望太子准臣回乡思过。”
“你要回去也行!把呼延真留下,你爱去哪去哪!”
“休想!”
这一大一小居然层次很低地吵起来了,简直蔚为奇观——皇后眨眨眼,转念一想,突然欣慰地笑了笑。
皇儿早知道会有这一吵吧?他特意命人摒退了左右还关上门窗,就是打算跟呼延恪吵上这么一架;原本还担心这孩子年纪太小不知轻重,不适合此时登基,看来是她多虑了;又忆起今晨十三公主兰秀特意绕去漪清宫跟她说的一番话,她想了想,缓缓开口道:“呼延大人……”
“臣在。”
皇后想了想,长吁口气。“内廷……唉……不瞒呼延大人,自皇帝私走后,内廷风云诡谲,本宫确实掌管无方……”
呼延恪连忙伏身跪拜。“皇后言重!呼延恪无状,求皇后恕罪。”
皇后娘娘居然执巾按了按眼角,极为忧伤地:“呼延大人哪有无状,本宫也是为人父母的,怎会不了解呼延大人的顾虑。这内廷确确实实不适合孩子,呼延大人不让令公子进宫的想法是对的;更何况太子年纪尚幼,心性不定,谁知道他会喜欢多久?说不定过不了两天也就厌腻了……”
“母后——”
皇后示意太子让她说下去。“唉……既是如此,不如让太子登府跟着呼延大人学习吧。”
“啊?!”两人都傻了。
皇后淡淡地晩了太子一眼。“怎么?太子不愿意?”
“愿意!儿臣愿意!”太子立刻跪下叩恩,“谢母后!”
呼延恪还没反应过来,什么意思?让太子登门学习……让皇帝到他家学习?莫说金璧皇朝无此先例,放眼过往历朝历代也从未有过此例!
“臣惶恐!臣——”
“呼延大人不愿意?”
“臣……”
“那就送进宫。”
呼延恪气馁了。这怎么回事?他怎么有种被坑了的感觉?
“臣,遵旨。”
呼延恪不但气馁、头疼,还举棋不定。
心爱的孩子就在他跟前,散着一头乌黑柔软的发,镶着繁星似的双眼黑黝黝、骨碌碌地打转着,后头的丫鬟恭谨地候着——候了大半个时辰了。
“爹?”呼延真耐心地问:“可以梳头了吗?您不是说有客人要来?”
他应该更强硬些的,更强硬些说不定就不用这么伤脑筋了;或者他应该动作更迅捷些,例如一大清早就快马加鞭将真儿送回迦兰河——保不准下一刻那昏君就撤了他的官职,追去北狼把孩子逮回来。
太子欢即将登基,他可以骄可以横,这天下就他最大,谁也奈何不了他。
“什么时辰了?”
“回老爷,午时刚过。”
呼延恪想了又想,忍了又忍,终于疲劳地挥挥手。“梳起来吧,单髻。”
单髻?
一屋子的人面面相觑,屋里安静得彷佛连空气都凝结了。
呼延恪叹口气,将孩子拥入怀中,温言道:“从今天开始,你是呼延真。”
孩子一脸莫名其妙,她本来就是呼延真啊。
“是个男孩子。”
呼延真错愕地睁大了眼睛。“我是吗?”
“是。”
“可是我本来是——”
“嗯。但从今以后都不是了。你是个男孩子,直到爹说可以改回女孩子的时候才能改。”
“哇!”呼延真乐得要晕倒了,简直不敢相信会有这么好的事!从今而后,她再也不用听到爹说“女孩子家”要这样,“女孩子家”要那样!“那我可以学骑马、学剑法了?”
呼延恪失笑,宠爱地揉揉孩子的发。“可以。”
“哇!”呼延真大乐,手舞足蹈,哪里有半点女孩子的矜持。
呼延恪转向一屋子候着的家仆,淡淡开口:“从今以后,呼延家只有一位公子,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家仆们齐声答应。
凝视着正慢慢被打扮成男孩子的女儿,呼延恪素来淡然的面孔微微动摇。
这样做对吗?他真的不太肯定。
若对太子坦诚以对,他可以藉着男女之防将他们远远隔开,那么他所担忧恐惧之事就不会发生;然而太子的脾性他已略有所知,愈是让他得不到,他只会更加纠纒不休。万一他不肯放弃,登基之后硬是将真儿选入宫去,那真儿岂不是只有死路一条?
让真儿改扮男装,过一阵子,等太子的热头过了,不再来府里纠缠,他便可以将真儿远送回老家,这件事便可以一劳永逸地解决了……是吧?
傻吗?这样的老爹爹,明明有机会可以将女儿送上枝头当凤凰,却千方百计阻挠着……
或许吧,傻气痴心的老爹爹就是这样。
呼延恪看着女儿从娇女敕的小女娃变身成俊秀可爱的小男孩,心里酸酸地泛着疼。
“好看吗?”呼延真笑咪咪地朝他弯着眼睛。
“好看。”呼延恪微笑,轻轻揉揉女儿的头发。
他要她自由,要她好好地活着,平平凡凡地度过这一生就好,永远不要入宫,更永远不要涉人朝政。
第2章(1)
这一年,金璧皇朝十二岁的太子兰欢登基为帝,改年号为“天运”,尊七王爷兰俊为摄政王,同朝廷三公共同辅政。
他最喜欢的朋友是呼延真,九岁。
每天上午,欢帝辰时到午时在众大臣的辅佐下处理政务,未时之后便溜到城南的御史大夫府跟着御史大夫呼延恪“学习”,一直到人夜才会回宫。
当然,刚开始呼延真并不知道这位客人是父亲的顶头上司、是天底下最有权势的人,事实上她对这位“君子”十分不满意,从第一次——
不,从第二次见面开始。
因为他不肯归还她送给他的玉梳。当初她以为他是贼,生活困顿,所以才送他玉梳变卖,既然他不穷又不是贼,把玉梳归还给她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我以为你是个“君子”。”
这是很聪明的双关语,一方面暗指兰欢不还玉梳是个贼,一方面又希望兰欢真的够君子,愿意归还玉梳,呼延真很为自己的机智感到得意。
但兰欢完全不为所动。他也不知道自己干嘛那么坚持,宫里什么珍奇宝贝都有,那么个小小的暖玉梳子实在算不了什么,但他就是不想还;是他生平第一次有人送礼物给他,并非因为他是太子或者皇帝或其它什么,仅仅只是因为他就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