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侄便不打扰杨叔办正事了,告辞。方大夫,杨小姐就拜托你了。”
杨烈拨正纠缠的胡须,笑道:“过些天我去寻你大伯谈作媒的事。”
倍非谢过,快步离了厅。期间,一眼都没再看向墨成宁,而她也是淡淡垂着眼,两人间不冷不热的态度倒让杨烈有些怀疑自己的猜测。
无意外的话,这是最后一次相见。
她治好杨芙,离京,从此各不相干。墨成宁面上挂着淡笑,迎向杨烈的老狐狸面孔。
杨烈和墨成宁寒暄几句后,便让丫鬟领着墨成宁进杨芙闺房。
杨芙屏退所有丫鬟,挂起帐子,勉力笑道:“幸亏大夫是女子,不用避嫌,就不用隔层帕子诊脉了。”
杨芙一张圆脸毫无生气,面上一切都淡淡的,苍白面容上疏眉微蹙,薄薄的单眼皮略垂,小小的鼻子微塌,薄唇一抿便不见,但那一双眸却晶亮得很,直勾勾地瞧着墨成宁。
墨成宁在女婢搬来的凳子旁福了一福,恭谨道:“小女子方宁见过皇储妃。”
杨芙噗嗤一笑,抚掌道:“别这么正经八百,我以后入宫就不能为所欲为啦,现下先让我过足自由自在的日子吧。叫我……”她偏着头,细长眼睛微眯。“杨姐姐吧。咱们就别管礼俗,你我相称便行。”
墨成宁微愕,久久才吐出:“杨姐姐……”
杨芙在床上坐得更挺,眨眨眼笑道:“你见到皇上了吗?他好久没来瞧我了,不知现下如何?”
墨成宁以为杨芙问的是皇帝不能人道的事,谨慎答道:“皇上精神不错,杨姐姐放心,太后娘娘有交代我治好皇上的病谤子,我当尽力而为。”
杨芙眉一挑,双目觑着床沿,收起笑容,道:“那……那你有替皇上看病了吗?就是……看……那话儿?”
墨成宁哑然失笑,没想到杨芙会如此直言不讳,她干笑道:“尚未替皇上看病,我这次只替皇上煎一副药,声音听着宏亮,短时间内应当不急。况且这毛病不一定要看患处。”
只听清楚声音?那就是没近身喽!杨芙心中一乐,开怀笑道:“方妹妹,不瞒你说,皇上没有不能人道,他好得很呢。”
墨成宁又是一愣,只觉得这杨芙不住傍她意外,也不知是惊喜还是惊吓。
“我是说,皇上万事都听太后娘娘的,可他多年前便承诺我,只娶我一人,太后娘娘当然不依。这些年来,选秀女的事都被皇上拦下来,直到去年,太后娘娘下了最后通牒,皇上只好买通御医,假造他因不能人道才一直拖着。这法子还是我爹爹替他想的呢。”
墨成宁傻眼。这杨烈还真胆大包天,尽出馊主意。她想起那碗黑药汁,那药正常人喝不得,皇帝应该不会笨到去喝它吧?
“爹爹待我可好了。我不懂事时,爹爹不常回家,却还惦着咱兄弟姊妹,常常给我们买新奇的小玩艺儿;等我大了些,却病了,爹爹待我更好了,每个月总是找两三天陪着我用膳,难得爹爹愿意吃这难入口的餐食。”
墨成宁无语望着她,半晌才开口:“杨姐姐和家里人吃不一样的?”
杨芙不疑有他,点头道:“我的膳食一向由御医长搭配,现在妹妹你来啦,还要麻烦你配合我的药替我配膳食。”
“这是自然。”墨成宁垂着眼,突如其来的想法让她打了个寒颤。
“方妹妹对不住啊,我不是有意要让你卷入什么纷争,我只是想提醒你,之后开几副强健体魄的药给皇上就好。”
“杨姐姐确定皇上没问题?”墨成宁一时心直口快,又觉得好像在探问人家隐私,赶紧补充:“妹妹的意思是,需不需要请御医实际检查一下比较安心?”
杨芙煞白的面容倏地抹过娇羞之色,绞着手指头嗫嚅道:“不用啦,他是看我身子不好才一直忍着的,他他他……唉唷,我就是知道他没问题。”
墨成宁涩然一笑,道:“那我就遵照杨姐姐的吩咐。”
问完皇帝的事,杨芙终于肯乖乖接受把脉;墨成宁又问了一会儿诊,陷入沉默。
杨芙紧张道:“果然治不好吗?”
墨成宁宽慰她道:“没有的事,只要药喝得勤,加之以针疗,这病大约三月余便能根除。”
若非身子动弹不了,杨芙简直乐得要跳起来欢呼。
“方妹妹,方大夫,我先谢过你啦!”接着又低头喃声道:“皇上,您久等啦。”
回到杨府替她安排的客室,墨成宁将杨芙所有症状写下,看了数回,长叹一口气。
杨芙分明是中了血牡丹的毒,多年来日积月累,慢性成疾。
墨成宁遗走丫鬟前,稍微旁敲侧击,问了下杨府一直以来的用餐情况。
在杨芙发病前,杨烈一个月会吃一次御医长配合寒溽时节调配的养生餐;杨芙发病后,杨烈吃养生餐的次数更加频繁,不仅陪着女儿,同时也养身子。
据那丫鬟说,杨烈虽是陪着杨芙一块儿吃,但餐食内容根据年龄还是不大一样;而餐食用料珍贵,杨烈舍不得让他人试毒。
是认定御医长不致胆大到对他的膳食做手脚?
墨成宁拼拼凑凑,总算将事情兜在一起,大致厘清了荀非原来的计策。
血牡丹得来不易,杨芙所中之毒,很可能便是荀家买通杨芙丫鬟,在茶点中长期对杨芙下毒。看得出来剂量不多,否则不可能一拖就是十多年。
至于为何不在杨烈养生餐食中下毒,大抵是因为当时御医长是荀家人,不愿让荀家与此事有所牵连。待得荀非依旨寻她这江湖郎中来,只要威胁利诱便可命她对杨烈下毒,如此一来,杨烈一命呜呼,却与荀家毫无关系,她则可能因谋害老臣而受牢狱之灾。
想通此层,墨成宁冷汗直流。莫怪荀非放弃此计划,转而布下石家小姐的线。
她一夜无眠,辗转不寐到天明。
翌日,她急忙到杨芙房内,交代杨芙除了她给的食物,其余包含茶水一概不能食用。
墨成宁见一名粉色衣裳的丫鬟面色微变,便笑道:“杨姐姐,这是为了配合疗程,你且忍忍。”
杨芙无所谓道:“只要快些治好,我什么都能忍。”
墨成宁心中怜意顿起。这女子的大好青春因上一代的纠葛而在床上虚耗,左右她需治好杨芙才能离京,她决心要彻底还杨芙一个无病无痛的身子。
三个半月后,杨芙面色红润,已与常人无异。这期间,她监视着厨娘做每一道杨芙的餐点;同时,皇帝向皇太后通报,他的不举之症也“恰巧”恢复正常。
墨成宁入宫领了皇帝与皇太后额外给的赏赐后,取了几张银票,其余皆让镖局给送回瑶国墨府。
明日便要告辞杨府,离开这繁华京师,她发狂似地想见荀非。
好不容易替杨芙清尽体内毒素,将她养成一个康健莹润的人儿,总不能再让那丫鬟害了去。
算算日子,荀非明日休沐,墨成宁说服自己,必须去问个明白。
她听杨芙说,荀非的二伯是翰林学士,明日她兄长要率十多名儒生至荀府商讨乡试改制事宜。墨成宁琢磨一会儿,上街买了袭青布儒装。
一早,趁着杨烈未起,辞别依依不舍的杨芙,投宿三里外的客栈。
她换上青衫,鬼鬼祟祟地在荀府外墙徘徊,正当她思忖着自己是不是记错时间时,五辆马车缓缓而来。
一群青衿子弟晃过眼前,墨成宁一只手伸人袖袍中,捏了捏胳膊,压制内心狂窜的不安。她学着一旁儒生摆了摆绣着山水的绫绢扇,摇头晃脑地行至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