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闭上眼睛、想着自己,再张开眼时,她坐在医院病房里的窗台上,叔叔坐在沙发里,妈妈握住她的手,静静坐在病床边。
淽潇跳下窗台,走近病床。很诡异,她就躺在那里,身上插着管子,很安静地睡着,那感觉和照镜子不太一样。
她的皮肤比自以为的还要白,大概是医院的冷气吹太多的关系,脸上泛着微微的青色,她就想明明睡那么久,眼下依旧是黑色的,还以为是睡眠不足的关系呢,原来并不是。熟睡的自己看起来很温柔,没有平日的张牙舞爪,少了女强人的气势,这样其实也不错。
“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叔叔突如其来开口,淽潇吓了一大跳。
她转头望向叔叔,而妈妈没有回答他,只是悠悠地叹口气。
“你想,如果你对潇潇太好,我会误会你对陆启为没有忘情。”
一句话,像破冰的凿子,一个猛力,泪水自戴母眼里流了出来。
“你真傻,我娶你是因为我爱你,你愿意重新回到我身边,我只有感激,怎么会计较那个男人在你心中有多少分量?对我而言,你连潇潇都不肯留给那个男人,你愿意把她交到我手上,恰恰证明你对我有多信任,你相信我爱你、相信我会善待你和他的女儿,相信我愿意为你们付出一切,这份信任对我而言,才是最难能可贵的。
“当初你嫁给我,并不是因为喜欢,而是因为无法违抗父母亲,对吧?婚后,你的不快乐我全看在眼里,以至于发生后来的事情,但是第二次,你再回到我身边,我亲眼看见你的转变,你开始在我身上付出感情,开始把我当成一辈子的依赖,你终于正视我对你有多喜欢,这一切……让我欣喜若狂。
“我知道这样说太矫情,但我确实很感激那个男人,如果没有他,你便不懂得珍惜我。萱萱曾经对我说:‘爸爸最大的问题就是太爱妈妈,爸爸这辈子都无法离开妈妈,对吧!’那个傻丫头,读书不行,看事情倒是挺透澈的。”
戴母放下淽潇的手,走到丈夫身边坐下,头轻轻靠在他的肩膀上,笑了。
“萱萱告诉我,她将来要嫁一个像爸爸那样的男人,被爱比爱人幸福多了。她温厚的脾气和你一模一样。”
“对,萱萱像我,艾艾和潇潇却像你,都骄傲、不服输,艾艾崇拜潇潇,可是潇潇不理她,她就摆出任性骄傲的姿态,老是欺负姐姐想引她注意,偏偏碰上你这个偏心的妈妈,她还真的以为自己做得对。
“而潇潇,我始终不同意让她知道真相,但大姐和妈妈……我知道她们心疼我、为我不值,但不应该把气撒在孩子身上,潇潇才多大啊。
“当她知道自己不是我的女儿,被当众责骂的她没有跟我们求救,却一个人跑到公园里,坐在秋千上发呆。我找到她的时候,她连一滴泪水都没有,我想抱她,她却推开我,说:‘你可以不必疼我,我知道的。”
“七岁的孩子能够知道什么?她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变得好强的。对吧!小学一年级的孩子,念书念到十二点,一回到家里就抢着帮忙做家事,她不用嘴巴讨好别人,却用行动证明自己是好孩子。
“我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她告诉我,她已经知道什么叫做‘寄人篱下’,我记得她说这句话时的表情,七岁的孩子、二十岁的哀伤。
“你对她特别严苛,因为害怕她长大后像她生父那样,成为不负责任的人,可她分明就像你,不像她生父,你想想,你的恐惧把她逼成什么样子?
“她不允许自己不考第一名,不允许自己没拿市长奖,不允许自己不够厉害,记不记得那年她没考上T大医学院?我看见她用头去撞墙!”
听见这段话,戴母哭了,淽潇也哭了。
对,她告诉自己,只读全国第一名的大学、只上全国第一名的医学院,可是她没办到,她恨自己无能。
那天叔叔经过她的房间,进门,他拦着她,告诉她,“我才不要我女儿去念医学院,七年耶,读到毕业都老了,当实习医生很可怜,要连续三十六个钟头值班不能睡,那是负担别人生命的沉重职业,我舍不得。
“我的女儿要穿着漂漂亮亮的套装去上班,我要给她买整套的化妆品,她要有足够的时间睡美容觉,她把生命用来谈恋爱、找到爱她的男人,过幸福的人生,她不需要那么累,因为就算没钱,爸爸会养她。”
那番话,她突然觉得自己又是叔叔的女儿了。
后来她选择商学院,不是想要打扮的美美去上班,不是要有足够的时间睡美容觉,而是因为她想赚很多钱,让她的叔叔可以环游世界。
“这次的事,我无法不对你生气,明明错的是艾艾,你为什么要叫潇潇放手?
挪是潇潇的男朋友、是她对未来的希望。”
“不,就算重来一次,我仍会做同样的事。潇潇必须放手,我比谁都清楚,当男人的心不在身上,女人做任何事都是错,就算她和易安在一起,也得不到快乐!”
戴母咬牙,那年她看不清真相,误以为那男人会爱自己一辈子,最后她得到什么?她得到对自己深切的鄙夷。
“就算是这样,你也不应该要求她把孙易安让给艾艾,抢笔、抢玩具、抢奖状都算了,但现在艾艾抢的是潇潇的男朋友,是她的人生规划,你不应该偏心到让潇潇去成全艾艾。”
“我不是偏心,观察三年,我知道易安是个好孩子,他的家世好,他的脾气温和,但个性有些懒散,他根本不适合潇潇,如果他们在一起,到最后一定会闹翻,他会痛恨潇潇的积极专制,潇潇会恨他的不上进。
“但艾艾不一样,艾艾和易安都追求小确幸,他们都没有远大的志向,只想安安稳稳地过两个人的小日子。”
最重要的是,艾艾怀孕了,没有父亲的孩子,她已经养过一个,不想艾艾也走相同的路。
“就算潇潇和孙易安早晚分手,艾艾也不能插足,潇潇是她的姐姐,当妹妹的,可以对姐姐这么狠吗?我不会同意艾艾和孙易安在一起,你告诉艾艾,叫她死心!”
淽潇又哭又笑。
是,她就是想听这句,这才是父母应该对女儿说的,这才是疼爱女儿的父母亲,她知道人心易变、知道感情难长久,就算孙易安到最后必定会和自己分手,但妈妈应该站在她这边,怒责对方薄幸,而不是用大道理来劝说。她需要的是情感支持,不需要冷静分析。
走到沙发另一边,心软下,她坐到叔叔身边,做出勾住他手臂、靠在他肩膀的样子,低声一句,“对不起。”她不应该拒绝他的关心。
病房里突然安静下来,只有送氧气的机器传来的一点点声音,这一刻,淽潇感受到家庭温暖。
步出病房,淽潇在长廊上缓行,迎面而来的,有病患家属、有在病房外面透气的病患、有护理人员,也有鬼,他们并没有电影里面演的那么可怕。
她漫无目的地走着,她需要一点时间想想,想她和姐姐妹妹之间,想妈妈的期许,想叔叔的疼爱,上苍给了她再一次的机会,她不要赌气了,不要用骄傲倔强,把自己排除在外。
走着走着,她走到茶水间,这里有一台制冰机器,旁边挂着许多橡胶枕头,是让发烧的病人自行取用的,她不知道怎么会逛到这里来,但阴阴凉凉、冰冰冷冷的环境最适合鬼,这里让她感觉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