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海蓝为马耀解释了手上拿的第一份户籍誊本的人名与上面记载的记事内容后,抽出下一份继续阅读;她的指尖追着一个个以毛笔写就的片假名人名与出生日期,发现自己的呼吸因为兴奋而急促起来。
“这一份是比较早的记录,应该会记载所有达娃孩子的数据。”
“真的吗?户政事务所的人说,我mama可以申请他妈妈那一辈兄弟姊妹的数据,那应该是这一份了。”马耀关切地微微前倾上身。
“浅见先生,我们是不是找对方向,就看这一份记录了呢。”
纪海蓝向身旁的浅见时人一笑,见他微微点头回应后,便将以订书机装订的户籍誊本翻到第二页,映入眼帘的名字让她瞬间睁大双眼——
“KAING.DAWA,明治四十四年八月十二日生!”
明治四十四年是公元一九二年,换算到一九四四年盟军第一次空袭时,这个凯茵就是三十三岁,而当时巴奈是十六岁,这表示凯茵是在十七岁时生巴奈,跟拉珂说凯茵十六岁私奔算起来正好时间相符……
“这个凯茵,应该是我们要找的那个巴奈的妈妈!”纪海蓝掩不住兴奋地跟浅见时人与马耀各解释了一遍她的结论。
“真的吗!”马耀兴奋过度地伸手握住对座纪海蓝刚放下户籍誊本的双手。
“嗯,马耀大哥,真的是太感谢你了!”被难得有进展的喜悦淹没的纪海蓝,一时间并不觉得这姿势有何不妥。
“纪小姐,服务生要上菜了。”浅见时人的表情跟平常看起来没什么不同,但声音似乎比平常更沉了些。
马耀先反应过来,立刻放开手。“啊炳哈,海蓝小姐,不好意思,不知道为什么,我听到也觉得很开心就……哈哈。”
“啊,没关系啦……”看着服务生把三人点的定食套餐送上桌,纪海蓝才发现气氛好像有点微妙。
纪海蓝看着浅见时人以非常标准的持筷姿势夹起放在小钵里的玉子烧默默吃起来,连平常一贯会说的“我开动了”都省略,才确定他是真的心情不好。
怎、怎么了?风衣……不,浅见先生的心情怎么忽然就恶劣起来了?
“浅见先生?”实在忍不住,她开口唤了他。“怎么了吗?”
浅见时人缓缓将筷子放上筷架,右手长指圈上茶杯,似乎在压抑什么似地握紧又放松茶杯,最后才平板地开口:“我只是在想,即使证明了马耀先生的家族跟巴奈的母亲有关系,似乎也不能让我们找到巴奈。”
“浅见先生这么说也没错……”无法反驳浅见时人的评语,纪海蓝前一刻还沸腾的兴奋感瞬间被浇熄。
冷静下来一想,户籍誊本上根本没有巴奈的名字,凭马耀或吉洛爷爷旁系亲属的身分,依照户政法的规定,也不可能申请到凯茵后来跟丈夫分家出去的记录。
换言之,即使证明了亲戚关系,他们也没办法循线追查下去。
不过,他们这个寻人任务本来就常处在线索断绝的状态,为什么这次他心情会特别不好?
盯着浅见时人一如往常读不出情绪的侧脸,纪海蓝实在理不出任何头绪。
“咳咳,海蓝小姐,你的烤鱼要凉了喔,趁热吃吧。”被冷落在一旁有点久,将一切尽收眼底的马耀,带着恶作剧笑容开口打破那股奇妙的沉默。
“欸,对喔。”纪海蓝自以为不着痕迹地收回视线,动手整理刚刚拿出的户籍誊本放进夹炼袋要还给马耀时,忽然注意到奇怪的地方——
“马耀大哥,为什么吉洛爷爷光复后改的汉名,跟爸爸、妈妈还有外婆的汉名,统统都不同姓啊?”
吉洛爷爷叫“刘继勇”,爸爸叫“张英树”,妈妈拉珂叫“王来美”,外婆达娃叫“高德蔚”,要不是写在同一张户籍誊本上,谁都想不到他们是一家人。
“这在我们原住民的家族里是很常见的事啦。”马耀接过那一袋户籍誊本,习以为常地笑了起来。“上次不是跟你解释过,我们阿美族命名的规则跟汉人不一样吗?光复初年的户政人员不知道这件事,所以常常一个家里面,每个人的名姓都不一样。”
“欸……”纪海蓝惊讶得瞪大眼,忽然想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那这么说来,也不知道巴奈后来改成什么汉名了耶。”
她之前完全没想到这一层,开始觉得寻人的前途再次荆棘满布。
“纪小姐,怎么了?”见她眉头少有地皱起来,浅见时人淡淡问了一句。
纪海蓝向他翻译刚刚跟马耀对话的大意,浅见时人听了,难得没有皱眉还是叹气,只是一脸平静地开口:“如果人有这么好找,爷爷早就靠自己找到了。”
也许是渐渐习惯了这个小岛上各种没有规则的规则,他开始能够淡然处之,不再像初抵时一点小事月兑轨都能让他烦躁不已。
“浅见先生……”他变得好淡定,跟刚来台湾时完全不同。
隐约觉得浅见时人似乎有哪里表现得很矛盾,但纪海蓝说不清究竟是哪里,只能迷惑地盯着他出神。
“海蓝小姐,不要太泄气啦,至少巴奈真的是我们家族的人。”马耀再度打破微妙气氛,笑着开口安慰她。“虽然除了我爷爷吉洛之外,可能没有其它知道巴奈跟凯茵的长辈还在世,不过我会再帮你们问问看的。”
“马耀大哥,真的很谢谢你。”虽然没能因此找到巴奈,但马耀如此热心的帮忙,还是让她心怀感激。
“不用谢啦。老实说,我有一种你们离真相很近的直觉喔。”马耀看着对座的两人,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夹起一块生鱼片丢进嘴里。“我的直觉一向很准的。”
“呵……是这样吗?”纪海蓝顺顺自己的马尾,不解马耀的信心从何而来。
“浅见先生,那我们这周末该去哪寻人呢?”纪海蓝有些丧气地看向浅见时人如常镇定的侧脸,希望总是指挥若定的他能有好建议。
浅见时人盯着茶杯里立不起来的茶梗浮啊沉沉,虽然他不迷信,但此刻真有种他们的好运已用完的感觉。
这么快就遇到瓶颈了吗?
寻人线索再度全面断绝,下一站,他们该去哪里找谁,才能更接近巴奈呢?
自从盟军第一次空袭花莲港的那天,日野昭一就越来越难接近他的恋人巴奈了。
据说是巴奈的母亲要求的,总之,河间先生不再出借作坊的小书桌给两人读书,也不准他再以非客人的身分踏进萩乃堂,日野昭一又恢复成最初只能路过、在门外张望的状态。即使店主河间先生不在,隔壁商店的井上太太也会监视着他,让他很难找到机会跟巴奈说话。
随着空袭越来越频繁,战局越来越吃紧,学生被动员去帮军队做“奉仕作业”的时间也越来越多,有时甚至一整个礼拜都不在校舍上课,每天早出晚归,他跟巴奈时常连隔着店门见上一面都不可得。
在这样的状况下,日野昭一跟同学邱胜彦与林明宽都通过了台北高校高等科第一阶段的数据审查,也接受了第二阶段的体检、口试及笔试。
在两阶段的人学审查之间,一九四五年一月十五日,“台湾征兵制度”开始施行,凡年满二十岁的青年男子都必须参加体检,日野昭一等人刚满十八岁,幸而不需参加体检。
而后,一月底,台北高校高等科的录取结果公布,同样通过第一阶段审查的他们三人之中,只有林明宽考取。正当日野昭一与邱胜彦共商落榜后的规划时,邱胜彦也接到一纸录取通知——但发通知者是帝国海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