苞着,怒火难抑的父亲又赏她一巴掌,这回,顺便刮伤了她眼角。
她忍着痛,仓皇退开,逃回自己房里,锁上门,将自己囚在一片无边无垠的幽暗里。
她不是母亲的亲生女儿,这个事实,她早在十岁那年便知道了,当时一向顺从的母亲难得与父亲争吵,她偶然偷听到真相。
她确实是母亲怀胎九月生的,但跟母亲毫无血缘关系,父亲是藉由职务之便,窃取了初恋情人的卵子,植入妻子的子宫。
换言之,他拿自己的老婆当代理孕母。
幼小的心灵当下大受打击,怪不得母亲对她一直很冷漠,不像别家的妈妈,会疼爱地抱着自家女儿,任由女儿撒娇。
她本以为,是因为母亲的教育方式跟别人不一样,那时才恍然大悟,原来她们并不是亲生母女。
母亲,该是恨着她这个来路不明的私生女。
而父亲,恨着她的亲生妈妈。
想透了来龙去脉,她不禁自嘲地笑了,笑着流泪。
她在浴室里洗澡,果身面对镜子,看着自己身上几处瘀伤,这些都是父亲的杰作,他很聪明,从不在别人看得到的地方留下伤痕。
唯有这次眼角的擦伤是个例外,由此可知他内心有多么狂怒,怒到全然失去理智……
思绪至此,沈爱薇恍惚地微笑。愈是难受的时候,她愈爱笑,这些笑容从来就不是出自真心,甚至冷漠得教人厌恶,但可以令她内心好过些。
她回到自己书桌前,悄然在抽屉里展开一张刚刚在路上接到的传单,是一家征信社的广告。
听说征信社最常接到的请托是调查外遇,监视不伦恋情。
他们,也会帮忙寻人吗?
期中考过后,某个周末,沈爱薇趁父母亲相偕去参加一场医学界的社交聚会,离家出走。
她换上轻便的服装,一件圆领T恤,外罩薄衬衫、一条微微泛白的牛仔短裤,足蹬滑板鞋,头上戴着一顶棒球帽,藏起她墨黑如瀑的长发。
十六年来,她从未试过这样的穿着,母亲总是要求她打扮得像个淑女,牛仔裤和棒球帽对母亲来说是粗野的象征。
十六年来,她第一次违抗母亲制订的穿着准则,第一次未征求许可便擅自离家。
这是她初次的叛逆。
她背着名牌双肩背包,带了足够的钱,坐上火车,这也是她第一次独自搭公共交通工具,就连怎么买票对她来说都是件新鲜事。
火车每站都停,摇晃了将近一个小时才抵达她的目的地,一个邻近基隆的小镇。
她改搭计程车,报出征信社为她调查到的地址,请司机载她过去。
十分钟后,计程车弯进一条窄僻的小巷,她付钱下车,站在一栋油漆斑骏的老公寓前,踯躅不决。
据说,她的亲生妈妈林春晚就住这栋公寓里。
她从背包里取出一张泛黄的相片,这是她搜遍了父亲的书房,才总算在一本书里发现的,是父亲和她亲生妈妈的合照。
相片里的女人,很年轻,很漂亮,笑容灿烂。
凭着这张相片和少许的线索,征信社替她寻到了亲生妈妈的下落,可当她来到这附近,一颗心却慌乱得不知如何是好。
只要按下门铃,报上姓名,或许她就可以见到亲生妈妈了。
可见到了,她该说什么?妈妈会欢迎她吗?或者会大感尴尬?
会不会到最后,相见争如不见?
沈爱薇迟疑着,在小巷里来来回回走了几趟,正午的阳光晒在她身上,晒痛了她娇女敕的肌肤。
忽地,巷口处传来动静,她连忙闪身躲到一根电线杆后,压低棒球帽檐。
一对母女相偕走回来,双手各自提着大包小包,像是刚去市场买过菜,两人说说笑笑,气氛融洽。
沈爱薇认出那中年妇女正是与父亲合照的女人,而那个娇笑着的窈窕少女……
她蓦地一震,睁大眼瞪着那个少女,她们不仅年纪相仿,就连相貌也几乎一模一样。
征信社给她的报告书提到林春晚跟女儿赵晴住在一起,赵晴比她大一岁,身为水电工的父亲很早就过世了,母女俩相依为命。
经她精心计算过的时间,林春晚是带着身孕嫁给那名水电工的,所以她怀疑赵晴也是她父亲的女儿。
那么,她们俩就是同父同母的亲姊妹。
沈爱薇怅惘地寻思,征信社的报告书是有附上几张赵晴的照片,她看了觉得和自己长得很像,还不愿相信,直到现今亲眼目睹,才不得不接受现实。
她们实在太像了,宛似一双孪生姊妹花……
林春晚不知对女儿说了什么,惹得赵晴大发娇嗔。
“妈,你很坏耶!哪有人像你这样贬低自己女儿的啊?”
“我不是眨低,说的是实话。”
“你就那么瞧不起我?”
“没瞧不起你啊,傻丫头,妈只是不懂得说谎。”
“妈!”赵晴不依地跺跺脚。
“好,你等着瞧吧!待会儿回家你就什么都不要做,我来负责煮饭。”
“你行吗?”林春晚逗女儿。
“怎么不行?我好歹也是妈的女儿,烹饪手艺会遗传的,我相信我有天分。”
“最好是啦”
母女俩你来我往地斗嘴,来到公寓门前,林春晚放下其中一袋青菜,在口袋里东模西找。
“奇怪,钥匙怎么不见了?”
“你没带出门吗?”
“我记得有啊!”
“你最近老是忘东忘西的,应该是忘了啦!”
“那怎么办?没带钥匙怎么进门?”
“呿,你以为你女儿是笨蛋吗?这种事我早料想到了。”赵晴得意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
“幸好我有带,不然我们今天要被困在门外了。”
“呵,还是你聪明。”林春晚伸手捏捏女儿的面颊,言行之间满是宠爱。
“知道就好。”赵晴得意洋洋,拿钥匙开了门,母女俩一前一后走进公寓,砰地关上大门。
第3章(2)
方才还热腾腾的空气瞬间冷凝下来,四周幽静无声。
沈爱薇从电线杆后走出来,盯着那扇紧闭的门扉,门内,有一双相互依恋的母女,门外,有一个孤单寂寞的她。
正常母女间的相处原来是那样的,如果她也能跟在亲生妈妈身边,是否也能得到那般的疼惜关爱?
她也很想那样毫无顾忌地对自己的妈妈撒娇啊!不必害怕遭到冷淡的白眼,领受无情的责备。
她也很想,那样跟自己的亲人肆意开玩笑……
阳光有些黯淡了,天边飞快地聚集朵朵浓云,基隆的天气变化多端,前一刻还艳阳高照,下一刻便可能飘落蒙蒙细雨。
沈爱薇仰起脸,审视微阴的天空,眼眸似乎有些灼痛,喉间噙着股酸涩,莫名的忧郁攫住了她。
她很想微笑,可不知怎地,嘴角很无力。
她将照片收回背包里,黯然旋身,刚走了两步,一阵尖锐的引擎声迎面呼啸而来,跟着,一辆黑色重型机车急停于她面前。
她吓一跳,差点尖叫出声,幸而一贯的教养及时阻止她流露窘态,只是微慌地瞪大眼。
机车上坐着一个年轻的骑士,帅气地摘下黑色全罩式安全帽,露出一张五官分明的脸孔。
他长得还不错,但说不上特别英俊,鼻子算挺,眼眸晶亮有神,一副自信满满的神态,脸颊却突兀地冒着几颗最令年轻人烦恼的青春痘,显得有些不协调。
“嗨!我们又见面了。”他笑着比个手势,朝她眨眨眼,姿态颇有几分轻薄与淘气。
他谁啊?
沈爱薇凝立不动。
“不会吧?我们前几天才见过,这么快忘了我?我是纪翔啊,世纪的纪,飞翔的翔,在台北的大学念书。”
纪翔。她默默咀嚼这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