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瞳仁湛动。“何以见得派不上用场?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添妆添箱再好不过,你尚未出嫁就想散尽妆奁,有你这么败家的?”
“嗄?”眨眨眸,被念得一头雾水。
苗淬元收拢五指,方绸在他掌中包起,珍珠被他轻且稳地握住。
左胸评然,一泉火热噗噜噜直涌,他五官略绷,很勉强才从容又问——
“还是说,你觉自个儿嫁不出去?”
“……呃?”
他十分明理般点点头,俊颊却红得可疑。
“你一开始是为娘亲的病才习得整套治哮喘急症的手法,包含针灸、推拿与正骨术,而你应承我,今后我这病全由你治,虽说医家与病家之间的关系再单纯不过,但你毕竟是女儿家,为行医压在男子身上又扳又整,对你的名节必定有损。”好像有点明白他的意思,是替她的闺誉担心吗?
“以往爹允我帮忙推拿或正骨的病家都是婆婆、大娘或小娘子,有时也帮老伯或大爹们整整肩臂或膝腿……你是特例,急症暴起,若不能尽快抑下,后果不堪设想,什么……压在身上又扳又整的,也是无可奈何。”她原本坦荡荡,说着说着,喉儿竟有些发燥。
“如此说来,我是唯一损你名节之人?”
呃……没那么严重啊。朱润月有些无言了。
苗淬元举目望了眼泛春光的湖面,仿佛这悠闲午后就适合如此悠闲胡聊。
“你放心,‘凤宝庄’苗大或者是锱铢必较的生意人,但绝非嘴碎之徒,你我之间的事,我不会说出去。”他淡淡又道。
她和他之间不过是医病必系……不是吗?朱润月又挠挠脸。
见他远放的目光若有所思,眉间与嘴角微绷,挺为她名节之事烦心似,她才想开口跟他说,说她不在意,请他也别往心里去,到底是为了治病。
然她甫掀动唇瓣,他目光已调回她脸上。
她心里一咯噔,因他垂眼看她的表情颇有睥睨神气,但瞳仁里好似淌着流火。
“苗大爷……”她脸上沾了东西吗?
“只可惜,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他低声道。
“什么?”
“若然因我之故,使你名节有损,以至于乏人问津,无法可嫁,朱润月……”
“……嗯?”
“届时,我可以娶你为妻。”一锤定音。
朱润月耳中嗡嗡响,脑袋瓜瞬间凝滞。
近在咫尺的男子面庞,肤色好像深红了些,尤其那双耳朵,红得几欲渗血……苗大爷脸红了,却要装成很无所谓的模样,而她是瞧出他脸红,结果莫名其妙也跟着红了脸。
事情莫不是扯远了?
欸,他这“凤宝庄”家主当得也辛苦,大小事都得管,方方面面都得费思量,竟连她的事也管上!
内心啼笑皆非,但羞赧是有的,被像他这般好看的公子求亲,尽避他用字遣词听起来挺勉为其难,还有点施舍意味,但凡是姑娘家多少都会感到害羞才是。
她笑了笑,扬出一朵沉静笑花——
“苗大爷甭担心,我有地方去的,而且老早便已订下,不会无人可嫁。”
……订下?他俊庞一怔。“什么意思?”
“我已订下女圭女圭亲。朱家因与‘江南药王’的卢家几代相往,感情亲厚,当年尚在襁褓中,爹便已为我订下这门亲事,对方是长我两岁的卢家大房长孙,名叫卢成芳。”
抑下羞赧,她正正神色,唇角仍绽着那朵静笑——
“苗大爷的好意,我只能心领了。”
宛若一股无形力道冲击上来,苗淬元没能避开,只觉颊面一阵热辣的疼。思绪瞬间冻结,他长目眨也未眨,整个人都像浸到冰里去似,僵得发傻。
然后亦不知怎么“解冻”的,像听到她疑惑又带讶异地叫唤——
“……你怎么了?觉得不适吗?!苗大爷……苗淬元!”
应是听到她连名带姓地扬声唤,他才骤然回神,但六神依然无主。
想也未想,话已流泻而出——
“好啊!好得很!呵呵,女圭女圭亲吗?呵呵……太好了,朱润月,说大实话,我还怕你真赖上我。既是这般,你是医者,我是病家,从头到尾就这么单纯,跟什么……什么男女授受不亲可扯不上半点干系,女圭女圭亲吗……”他又低笑两声,笑音涩涩然,像磨过喉头似——
“朱润月,你爹实在太有先见之明,知道得早早替你订亲,若然不是,你这辈子既想行医又想嫁人生子,怕是难了,‘江南药王’卢家吗?虽跟我‘凤宝庄’搞的是不同营生,但名号多少是听过的……如何?那位卢家大孙,要不要我遣人替你探探?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你说是不?”
道完,他气息紊乱,有些狼狈地大口喘息。
朱润月定定然看他,他亦瞠起双目不示弱地看回去。
内心好像……仿佛……近似……恼羞成怒的心绪,被他用力挤压下去。
“你看着我干什么?”他长身一侧。
“啊?呃……我没要赖上你的,你别怕。”她呐声回答。
苗淬元脸色阴黑,狠狠又瞪她一眼。“最好如此。”
朱润月慢吞吞又道:“至于卢家公子,也不需大爷遣谁去探的,他其实……”
“月儿——”一道年轻的男子嗓音忽而扬开。
闻声,站在湖边坡岸的两人同时抬眼看去。
不远处的坡上土道,身形修长的素衣男子徐步而来,身后跟着一名紫衫姑娘。
“卢大哥!”朱润月欢快应声,还扬袖挥了挥。
……姓卢?!
苗大爷俊目陡地细眯,将对方的面貌和身影看个清楚仔细……
他见过这位年轻男子。
不仅男子他见过,跟随在男子身后的紫衫姑娘,他也见过。
这一男一女,不正是之前在小花满开的湖岸边,并肩散步的人儿吗?
男的近情心怯般欲言又止,女的脸容轻垂似温婉贞静。
春日情长啊春日情长,只是这情到底在谁身上?
他看着……都想纵声大笑。
“……我们在很小的时候就相识,每年卢大哥都会来探望我爹娘和我,之后我们举家南迁,卢大哥来得更勤,固定送药材过来,也跟着我爹习朱家的正骨术。所以不用遣人查探啦,知根知底的,挺熟啊。”
望着坡上徐步走来的素衣男子,朱润月轻快明了地告诉他。
“你问那位紫衫姑娘吗?我当然识得。她姓楼,名叫盈素,长我四岁,也长卢大哥两岁,卢大哥和我都唤她素姐。她是‘江南药王’专门炮制药材的女师傅,她爹也在卢家药铺里做事。”
如此说来,姓楼的与姓卢的才是实打实的青梅与竹马。
朱家姑娘蠢蛋一枚,什么知根知底?根本是个睁眼瞎子!
主子回到“凤翔东院”后,庆来已送进净脸、净手用的热水,再送上刚沏好的热茶,结果自家大爷就一直坐在那张莲纹红木圆缴椅上动也未动,他坐姿采大马金刀式,背挺直得很,一袖还搁在云石桌面上。
他姿态未动,面上表情却颇生动。
老金被一脸哭丧的庆来拉进来时,就见苗大爷微眯的双目绽红光……呃,仿佛是红光啦,就是一种错觉,杀气腾腾似。薄薄双唇勾起非常优美的轻弧,显得似笑非笑,但仔细去听,隐约能听到齿关发出的格格声响。
他家大爷像被什么激怒,且还怒火中烧了,此时此际,那颗一脸正派斯文的脑袋里,正琢磨着什么“杀人不用偿命”的诡计。
“大爷见着润月姑娘了吧?你们……没、没事吧?!”
老金问得提心吊胆,实在替朱润月担心,但又觉能把大爷惹成这模样,真真本事。
苗淬元“飒”一声蓦然站起,把庆来吓得一把扯住老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