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称作“李半仙”的黝脸大叔忙道:“岂敢啊!这不就收了我那‘铁口直断’的算命摊子,来朱大夫这儿学松筋嘛,不敢小瞧、不敢小瞧!”
朱润月清润笑音再次荡开,轻易挽住所有目光——
“挺好,大家做得好,慢慢下蹲到底,别太勉强,别操之过急,等蹲好了,可双手圈腿、埋头于膝,这‘娃儿抱’的姿态就跟人在娘胎里是一样的,能让咱们拉开颈肩、胸背、腰与椎,直到小腿肚上的筋理,对气血行走十分有利。”
浓郁药香在鼻下浮动,钻进鼻间、胸肺之内。
四周声响在耳畔跳跃,轻击耳鼓、传入脑门。
苗淬元思绪有片刻凝结,动不了,脑子钝钝的,不好使。
有人来到他身侧后方,他浑然不知,直到那人轻和笑问——
“你一进来就盯着那姑娘看,看得两眼发直,既是心里喜欢,要不要上前跟那姑娘说说话?”
内心大震,他倏地侧目看去。
一名生得小盎泰的娇小美妇正冲着他笑。
第4章(1)
什么喜欢的……怎么可能?
绝对没有的!
他双目瞬也不瞬牢牢瞪住那名美妇,后者衣裙朴素,容颜未妆,她头上包着巾子拢住发丝,挽在臂弯的小竹篮里有好几颗新鲜鸡蛋。
他看她,她也把他看回来。
她眸角有极淡的细纹,纹路往上飞挑,一副笑咪咪的模样。
既是心里喜欢……
思绪震荡得厉害,震开层层凝滞,他想着美妇的话,看着她可亲笑颜,欲驳斥,却如何也骏不了一句。
“你瞧起来不过十八、九岁,那姑娘甫满十六,这知则慕少艾的年纪啊,既是入了心倾慕着,多去亲近不也挺好?”
美妇的温言浅笑让他一双瞳心颤得厉害,费了好大功夫才蹭出声音——
“我没有……”
美妇轻呼了声。“你脸红了呀?!”甜脆笑音漾开,她笑着点头,眸底闪亮。“好孩子……多好的孩子。”
苗淬元极少、极少……唔,不,应当说,他从不曾未战便败,然此时此际竟似如何都翻不了身,面对这名娇小美妇,言谈不过几句,他已有惨烈之感。
“娘!”
当那已熟悉的润音响起,脑中“轰”地骤响,他神魂凛然。
迅速回头,那个被他一直看、看得两眼不眨的姑娘不知何时来到他面前。
她在瞧他,整个庭院的人都在瞧他,小盎泰美妇更是兴味满满地拿他直瞧,而她唤这位美妇……娘?!
“苗大爷,这是我家阿娘。娘,他就是‘凤宝庄’的家主,咱们‘崇华医馆’的这块地方就是跟他赁下的。”朱润月知道他迟早要寻上门,但来得这样快……还是令她有些愕然。
苗淬元实不知哪儿不对劲,就是浑身不对劲!
所有想对美妇发的火、驳斥她的话,眨眼间全灭了、没了。
说坦白了,又不是他家长辈,跟他更无商场上的利益关系,他却本能地绷直身背、收颚挺胸,欲扮出玉树临风佳公子的模样给对方瞧。
他脑袋不对劲了是吧?!
朱夫人闻言,恍然大悟。“原来是苗家大爷,咱们家闺女前晚承蒙您照顾了。”
“娘啊……”朱润月咬咬唇,飞快瞥了苗淬元一眼。
承蒙他照顾?
到底谁顾谁、谁承谁的情……像一下子也难分清。
还是她阿娘故意这么说,话中带讽吗?
在生意场上混久了,对方的一句话总能斟酌出好几个面向,但这会子,苗淬元实觉听不出本意。
抑或……本意即是字面上的意思?
朱夫人笑时,双颊有深深的酒涡。“我跟她爹担心极了,她爹还想借船出去寻人,幸得苗家舫舟将她载回湖西边上,苗大爷还遣家仆送她回来,当真有心。”
有心?有……什么心?!
苗淬元又觉被她的话绕浑,面庞诡异地一直冒热。
“举手之劳罢了。”他略微作礼。不确定前晚的后半夜是如何发展,亦不知朱润月是怎么跟家里人提及,所以仅能先以场面话应付。
“是吗?那挺好、挺好。”朱夫人拿他直瞧,还上上下下打量,很感兴趣似。
“苗大爷来访‘崇华医馆”,莫不是有话想跟润月——”
“娘,苗大爷是来取回东西的。我呃……我之前跟苗大爷借了东西没还,说好今天来取的。”朱润月一把抓住苗淬元的衣袖,扯着往外走。“娘,这事我自个儿理会得,我出去一会儿,一会儿就回来啊。”
“咦?润月啊,上哪儿去呢这是?”
“去湖边,没上哪儿。娘别跟,煲好的老火汤搁在灶房,娘乖乖喝去。”
苗淬元不由自主移动双腿,回首见朱夫人倚门而立,脸上兴味依旧盎然。
他气息微窒,像发病前兆将又来袭,然这回面上不沁冷汗,却直烘热气。直到被扯着走下土道,来到湖边坡地,他才救回神志,蓦地顿住脚步。
他们来到的所在,恰是他先前经过时瞧见的开满小花的坡岸,只是此刻仅有他们俩,已不见那对并肩走在湖边的男女。
之前看人家,那叫春日情长,现下换他和朱家姑娘处在一块儿,却是乱七八糟啥滋味都冒出来。
他不走,朱润月自然拉不动他。
暗叹口气,她旋过身,对他微微一福。“我娘热情好客,有时也宝里宝气,适才倘是说了什么不爱听的,苗大爷别往心里去。”
苗淬元是来兴师问罪的,他深以为如此。
垂眼看她,那晚与她“交手”的种种在脑海飞掠……
这姑娘着实胆大,他得理不饶人,她能稳住。
他指责她家医馆尽得好处,她能坚定立场。
懊拚搏时,她没有瑟缩,湖匪被逼得狗急跳墙,她身陷险境,却能回应他的厉声叫唤,知道可拿自身当饵,为他诱敌。
明明是来兴师问罪的,可脑海里转的净是这些,是要他找哪一条罪来问?
佯装高深莫测般撇开脸,暗自调息后才又看向她——
“你说你阿娘有哮喘的毛病,我问过老金,他也说朱大夫之所以举家南迁,是因为南边温暖些,适合朱夫人养病。我以为你阿娘身子骨不好,定然弱不禁风,今日一见……”轻咳一声。“倒是我想偏了。”
他家娘亲亦是根底太虚,完全是个病美人,当他得知她阿娘亦体弱多病,便觉定是与他娘亲一样,温柔似水,气息轻淡,苍白惹人怜。
结果,根本不是。
她娘珠圆玉润得很,笑起来堪比夏阳,热得人头脸发烫。
朱润月听出他话中意思,小小绷紧的表情忽而见柔。
“苗大爷这话,听起来是称赞了。赞我爹医术高明,把我娘调养得这样好。”
一顿,语音净而微凝。“……金老伯说,大爷这病十四岁上才头一回发作,当时发病,身边是金老伯一人看顾,后来也就瞒下,没让家里人知晓。这样……似乎不好,既是一家人,不该瞒的,而且瞒着、掖着,你如何好好将养?”
“正是一家人,所以更该隐瞒。”看来老仆把他的底细泄光了。原有些着恼,但她主动问起,用一种很看重的口吻,竟令他内心不悦转淡。
她眉心轻蹙的脸容布着疑惑。
他徐声又道:“那年秋末,‘凤宝庄’位于北方的新货栈成立,爹忙得不可开交,遂让我随两位经验老道的管事过江往北,先过去压压场。花了几天将正务办妥,我带着老金走访当地几个点,四处探看,一日傍晚错过宿头,最后只得借住某间小道观,而当夜奇寒,我的哮喘之症头一回发作。”
“金老伯说你们遇上奇人了,所以你喝的那帖药,为你开方的是道观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