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地被搅得乱七八糟,仿佛平地掀起龙卷,狠狠肆虐,鸦群所过之处大畜惊逃、小畜瑟缩、牧犬狂吠、人声咒骂叫嚣……但,大鹰来了。
映入峻目中的是她单薄一身,在鸦群掀起的风旋中伫足不动。
“大阳姑娘唔……快进唔唔……”牧族女孩从身后抱住她,似想将她拖进那顶已摇摇欲坠的羊皮帐子躲藏。
聂行俨认得那小泵娘,是药巫女乃女乃身边年岁最长的小巫僮。
小泵娘被群鸦大风刮得受不住,不禁匍匐,两手犹抱她的小腿。
她仰高脸,张着眸,渡鸦聚成的黑云朝她俯冲。
“丽扬!”疾速奔驰的红鬃驹再次爆发惊人的飞跃力,他借力施力,凭着这一股劲儿将自身甩飞出去。
在他抱到她,瞬间将她扑倒这千钧一发间,渡鸦黑云溃散。
大鹰俯冲而下,前后强攻,左右夹击,鹰翼大展,鼓扬,鼓得大风更狂,将团在一块儿的鸦只扫得七零八落,好几只直接坠地不起。
“丽扬——”
听到那声惊悸急怒的叫唤,丽扬心口一跳,双眸陡张,瞠得既圆又大。
眼前却还在灵虚之境,神识再次切进。
适才黑压压连成一片正对准她袭来的鸦群,在她面前五步之距突然转成一道龙卷飞旋,鸦翅啪嗒啪嗒地扑腾,黑羽纷纷幻化,一名墨发黑衫、肤色却白得近乎透明的高大男子,持一把银杖从消失的鸦群中现身。
“只是玩玩,没有恶意,姑娘会不会太较真?”
玄素淡淡笑。
丽扬发现自己出不了声,如同动不了的双腿。
在这灵虚境地,她没他能耐,不过……至少还能张大丽眸狠瞪!她瞪瞪瞪!
见她一脸“是带把的就出来决胜负!”的狠样,玄素一脸笑,自然明白“出来决胜负”指的是出了幻境,她想实打实揍他一顿。
“以往各为其主,不能怪我与你作对,如今陀离与我已无干系,我待你当真无恶意,瞧,这回仅想打个招呼罢了,可没伤着人或畜,之所以掀起这么大乱,也是牧民们带头乱的,只不过看见渡鸦横空,就满场乱奔鬼吼鬼叫,闹得牛羊犬马也跟着飞跳。”
他一派无辜,展袖,袖上破洞多到数不清,被抓破的袖底还露出许多线须,全身上下竟隐隐有白烟冒出。
“你想实打实决胜负,可你家大鹰猛爪有力,锋喙如勾,也太胜之不武啊。”叹气,摇摇头,跟着又点点头,迳自决定——
“算了,就这样。既然不当敌人,就当朋友吧。”
他手中银杖直指她胸央,面色泛金,银杖随即当空一挥。
丽扬仍瞪着他,但龇牙咧嘴的狠劲稍敛,对他此时的眉目神态颇感疑惑。他自身像也感到迷惑,收了银杖旋身便走,走了两步忽又顿住,侧首喃语——
“跟你西北鹰族仿佛有些缘分,本以为要找的那个是你,如今前来一会:却又不是……那人到底是谁?”
最后一问并非问她,而是幽喃自问。
话尽,他银杖点地,从黑衫衫摆与袖底开始啪啦啪啦幻化,化作只只黑鸦,成群远遁。
“丽扬——”
那令她心悸意动的叫唤又一次穿进幻境。
她紧闭双眸,脑中被男人那张淡麦色的俊庞占满,发怒的他、羞恼的他、笑得能教她看痴的他、铁血刚悍的他、清贵迫人的他……还有……还有此刻为她心焦惊急的他……
张阵,她看到他了。
小扮哥啊……不管哪个面貌的他,她都喜爱,爱极了。
原来是躺在他臂弯里,如何被他抱住,她根本不知。
但不重要的,重中之重的点是,她又能看到他。
被他当成布女圭女圭般玩弄折腾也都算了,这二十多日心上的煎熬啊,欸,想想真心酸,还真怕再也瞧不见他这俊俏好看的模样,所以,万幸啊万幸……
她抬手欲抚他的眉目,未语先笑,待要言语,胸央一股浊气喷涌——
“呕——”大大一口血呕出,那血竟黑如墨染,浓稠带异香。
她抬睫,摇摇头想说自己没事,但眸光已又转淡,只来得及无奈一笑。
头晕,力气猛地被抽光似,令她神识难以支持,然而在五感丧失前,男子双臂紧圈着她,贴得那样近,大掌将她的脑袋按在他心口……于是他臂弯里的温暖、好闻的身香、令人感到安稳的心音,一直、一直随她入梦乡……
撒拉罕老人的这片绿洲牧地头一回飞来如此庞大的鸦群。
然后,又头一回飞来数量这般惊人的鹰群。
再然后,大鹰不巧羊只、不抓小牛,却跟一团团的鸦群斗起。
明明是大白日,整大片的蓝天全被鹰的展翼与鸦的扑翅给掩了,而鹰啸与鸦啼更是一阵压过一阵,层层叠叠,鼓得人心头直颤,耳中生疼。
目睹这一切怪事的牧民们聚在客人们暂住的羊皮帐子前,你一言、我一句,七嘴八舌拚命抢话——
“活了这大把年纪,看过最奇的事情就数今儿个这桩,都乱成一团,跑哪儿都不是,躲哪儿都不成,没想到这来作客的小泵娘突然从药巫女乃女乃的帐子里走出来,哪儿也不去,直挺挺立住不动,啧啧,胆可真够肥啊!”
“可不是!她脸蛋抬得高高的,都不怕被鸦群俯冲下来啄伤眼珠,咱心惊胆颤想要上前拉开她,才见她眼神飘忽,嘴里倒念念有词,也不知跟谁说话?”
“自然是跟大鹰说话啊!”
“肯定是肯定是,那些鹰儿全围着她转,渡鸦整大片扑来,鹰儿扑得比鸦还快,这叫那个……那个后发先至,这招高啊!”
“大鹰赶走那群渡鸦,乖乖也都走了,竟连头小羊羔都没想叼,真奇!要说那群猛禽没被谁管着,咱可不信!”
“这大阳姑娘当真深藏不露啊,不是眼盲了吗?却还有这等本事?欸欸,倒教咱想到西北高原上的鹰族,熬鹰、驯鹰之术堪称绝技,可那个在苍峰神山下的古老部族在几年前遭祸,给灭族了不是?”
帐外各抒己见、互相谈聊的话音清楚传进帐内。
两刻钟前进到羊皮帐内探看的撒拉罕捻捻灰白胡子,终有些了然地颔首。
“原来是这样……”皱皱干干的嘴角一勾,渗出软意。“虽算不上什么交情,但曾跟鹰族族长朗尔丹在西北高原上见过一回,是条汉子啊那人……呵呵,咱对鹰族所谓鹰主的传承是有些耳闻,今日大阳姑娘之举,颇符合苍鹰大神对神选鹰主的想望啊。”
盘腿席地而坐的聂行俨未发一语,峻目紧盯着昏睡的人儿,瞬也未瞬。
他随鹰群赶回,追着为首的老大,扑倒她的同时,老大亦不负她所望,驱逐成片的黑鸦。
以为事情底定了,危险除去,她神采重焕的双瞳令他在惊疑中掀起狂喜,才要掌住她的脸蛋问个清楚,她……她好样的,竟又吓他!
算她狠!
当她突然皴扭了五官,攀紧他的小臂,侧首将大口黑血吐在绿洲微覆雪花的小草上,雪白而血乌,格外刺目,他觉一颗心也是皱的、扭的,而那样的疼,任凭他张口扯嗓,喊不出就是喊不出。
只能闷进心底,只能闷得四肢百骸都痛,只能如此。
她一昏过去,那名古怪的药巫女乃女乃连滚带爬从帐子里冲出来,根本是来跟他抢人,枯瘦的指意外有力,硬从他怀里扳起她的脸,又模又探,抚过又抚,甚至将鼻子凑过来嗅,最后就见她老人家重重、重重呼出一口气。
……如释重负一般。
药巫女乃女乃拍拍她的胸口,似见他一脸青白,遂又拍拍他的胸膛。
然后就成现下这般,她被抱回帐子内,裹在羊毛酕子里,仅露出一张巴掌大的小脸,定惊之后的牧民们不论男女老少几全挤在帐外,族长撒拉罕只得代族人们进来关照一番,再顺道探探姑娘家底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