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一箱箱送进家门。为了方便拿取,雁西又替范君易订了几具书柜,空荡荡的书房逐渐有了规模。有时思考倦了,范君易会走到露台观景,仍然坚持不用望远镜;偶而也出现在前院逗鱼,或是待在后院盯着她晾晒衣物,始终不踏出大门,也冷淡和邻居社交。
有个疑虑挂心许久,终于有一天,雁西趁他心情良好,把计算机屏幕转向他,建议道:“您觉得订一台这种机器怎么样?”
他淡扫一眼,皱眉,“做什么用?”
“健身啊。地下室虽然有桌球台,可是没人和您对打。小区附近有运动中心,您又没兴趣,干脆弄一台健身车在家里,好好运动。”
“我看起来像缺乏运动的样子吗?”他冷眼反问。
被问倒了。她没胆往他身上打量,只能凭最近的印象在脑袋里搜索他的体魄形貌,那曾经误瞥的两秒钟,只约略知道他毫无赘肉,亦未月兑形,但无法证明他体能是否及格,又不能命他当场伏地挺身或仰卧起坐。
“用看的不准确,”她只好这么说,“您是应该多运动。”最起码,运动会促使分泌产生积极心态的多巴胺。
“用看的确实不准确,”他旋即附应,“你一星期下山几次,我就到后山慢跑几次,不知道你觉得够不够?”
“啊?”雁西呆了。
她一星期下山三次,不是探望母亲,就是现身咖啡馆,或向朱琴进行近况报告,时间许可再和雁南见个面。每次都在午饭后一小时出发,晚餐前一小时返回,几乎不例外。范君易下午不是小憩就是待在书房,极少下楼,他何时掌握了她的行踪?又为何趁她离开这段时间进行路跑?难怪不见阳光的他至今保持皮肤棕亮,她还傻气地以为是房子四面采光所致,原来他早已摆月兑穴居生活。
“您出去应该告诉我一声。”她不无埋怨。
“你下山也应该告诉我一声。”他面无表情走开。
这是责备的意思?反复思量,她可没误了事啊。
毕竟人在屋檐下,雁西修正了做法。下山前,特地寻至范君易跟前告知一声,他却没有太大反应,只是意味不明地静静瞧了她几秒钟,简答:“知道了。”
这时候,雁西就跟个出外办事的下属一样,不时担心一下长官内心对自己的评价,深怕被阴晴不定的范君易给辞退。
心理作用之故,雁西缩短了在外逗留的时间,有时不得不放弃咖啡馆之行,匆匆赶上山。几次遇上刚路跑回程的范君易,见她挥汗如雨,比跑完数公里的他更不济事,他会轻蔑地接过她手上的重物,不发一语,与她并肩走回住处。
忙碌之余,雁西不免茫然自问,她到底在做什么?
家务助理?厨娘?书僮?陪伴者?社工?替身?
不,绝非替身。她努力换了模样后,范君易瞧她的眼光不同了,没有移情的余地,虽然他偶一为之盯着她陷入思索,但眼神完全不具情愫;她并不担忧造成他的混乱陷溺,至少自那次剪发后意外的搂抱,他对她不再有亲密之举。
“到这一步,我是什么都不重要了,都得把这件事完成。”她喃喃自答。
“但,如果他就永远这样不好不坏下去呢?”她又喃喃自问起来。
很可能她会被辞退,那尾款就到不了手了;即使到手了,也许是一年半载后的事,缓不济急啊!
恼人的远忧让雁西抱头伤神,她纵有足够的耐心,却无法预知,这一条路像所有的道路一样,总能节外生枝。
夜晚,雁西如常待在房里,为范君易上网订购书籍,数量太多,花了许多工夫比对。他的字迹草率,英文书写体堪比医生的天书处方笺,不时得挖空心思猜测,不愿三番两次上楼打搅他,她宁可多费点心神查询。
盯着屏幕好半晌,双目酸涩,一眨眼,毫无警讯,光明乍灭,眼前顿时一片黑。“不会吧?”她惊呼,停电了?
静待了一分钟,漆黑依旧,小区住户的起哄喧哗声一波波传来,清晰可辨,果然停电无误。没有光源,收工就寝亦可,她关上计算机。
不对,她又想到,此刻才八点多一些,范君易在午夜前通常会下楼数次,有时到厨房找水喝,有时到处逡巡查看;她记得客厅的紧急照明灯故障多时,模黑下楼必然极不方便,她见过地下室的杂物间堆放了两具备用照明灯,应该可以替代使用。
打定了主意,雁西拿起手机,走出了她的小房间,依恃着手机屏幕的微弱光线绕走在屋子里,屏幕照明幅围小,她擦撞了灯柱,勾绊了沙发脚,碰翻了垃圾桶,终于抵达地下室入口。
推开小门,举高手机朝梯口照耀,但只闪烁了一秒,全黑,重启光源数次,无反应,手机电力彻底耗尽。
瞠眼张望,地下室入口犹如一座深井,幽黑不见底。
不轻易放弃,雁西模索着墙壁往下延伸出脚步,步下一阶,再一阶,以同样的跨幅持续下探,第十阶,她失算了,忘了那是转角,一踩空,她以溜滑梯之姿在两面墙间碰撞翻滚,和弹珠台上的弹珠一样,一气呵成直达梯底。
她或许短暂晕厥过,发生得太快,记不清过程,再说一片漆黑省却了视觉印象,惟有四肢的强烈不适证明了她跌得挺凄惨。
她甚至不记得自己躺了多久,只感觉少了空调运转的地下室发出轻微的霉味;而她只要试着起身,下肢某处发出的剧烈疼痛就令她宁愿再躺回沁凉的地板。
不要慌,雁西安慰自己,也许要到天亮,天一亮,范君易就会发现地下室的门是开启的,继而找到她。
出乎意料,范君易并未让她等待,距离她坠落梯间的真实时间不过十分钟,她听见了范君易的叫唤声。
很难不被发现;因为雁西在客厅弄出的连串噪音早已惊扰了在书房里闭目养神的他。
在打火机的稳定火苗伴随下,他下了楼,持续叫唤她五、六声后,才捕捉到一点微小的回应。他惊异不已,循声寻至地下室,火光照耀下,雁西以奇异的仰姿躺在楼梯脚边,眯着眼望着他。
“雁西?雁西?”他趋前拍拍她的脸。
“我还在。对不起……”她哭丧着脸,“麻烦您扶我上去,我想我脚扭伤了。”
他俯近观察她的双腿,试图扳直她屈起的左脚,她竟烫着般尖喊:“别动!”
这可不会是轻微的扭伤。
他冷静思索,熄了火苗,准备两手并用带她离开。黑暗中,他伸手往预估的肩颈方向模索,大手才一抓握,她立刻发声:“拜托你别乱模——”,触手意外丰软,显然是她的胸部,他赶紧松手。
庆幸伸手不见五指,双方幸免了尴尬,他小心翼翼拦腰抱起雁西,凭直觉侧身上了阶梯,一路磕磕碰碰,回到一楼。
把雁西平放在沙发上,借着打火机光芒,他才看清她额角布满水光,一模,全是冷汗。
他拧紧眉头,转身在附近的抽屉柜里胡乱翻找。雁西忍痛说明:“紧急照明灯和蜡烛都在地下室——”
“我在找车钥匙。”他头也不回。
他想带雁西上医院。
雁西不敢吭声,一整个车程都没有。她斜倚后座,旁观范君易怏然不快,拚命发动蒙尘已久的房车,怒转方向盘,飞车疾驰山路,直抵最近的综合医院。
之后,他在急诊室不停踱步,催逼一点也不急的护理人员,又匆匆去买了瓶装水,命雁西喝下,再回头质问为何值班医师不见人影,大有翻桌找碴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