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疯子算是和她们师徒比较有缘的,十一年来竟意外地在不同城镇碰过七回,而且都在那地方停留了一段时日,性子疯疯癫癫的老疯子和小丫头很合得来,一度要收她为嫡传弟子,传她衣钵。
可是季薇薇已有师父了,和老疯子一样精通医术,一师不两拜,因此这事没成,倒让她从他身上拗到不少好东西。
“咳!咳!两位是否忘了我的存在,即使我渺小成沙粒。”当着他的面讨论他的伤势,还状似十分不屑。
“你吃了我的救命药丸。”葱指一指,有几分很不甘愿的意味在,好像他偷了她家的传家宝物似的。
黑眸映着月华般流灿。“你认为我不该救?”
“……只是有点可惜。”早知道就不拿出来了,百宝袋里还有很多老疯子炼来给她当串珠玩的丹丸。
“可惜我活了?”她还真有良心。
“可惜药丸没了。”只此一颗,没钱时还能拿来换银子,真的太可惜了。
“找个雷同的赔你。”看她一脸惋惜的神情,再冷情的人也不好夺她心头好,为了让她重拾欢笑,莫沧安允诺道。
闻言,季薇薇水晶似的眸子发着亮光。“真的?”
“从不食言。”他只错过一次。
季薇薇笑得整个人都在发光,宛若满山桃花开在春风里。“看在你这么有诚意的分上,我勉强割爱。”
吃都吃了,还能从肚子剖开再取回去吗?一旁小七颇为鄙视某人的假正经,他两眼含着泪泡刷着恭桶。
不只是他,那日帮着私下行动的人都遭到处罚,吴捕头等人成了信差,来回几千里就为了替县太爷送一封薄薄的家书,然后连夜赶回不得停顿,因为大人等着看回信。
途中累死了三匹马,饿瘦了众人的腰,风尘仆仆的回到清平县时已是一具泥人,连自家老娘都认不出。
相比较之下,小七的惩罚算是轻的,他只需刷一个月的恭桶,由伺候主子降为伺粪桶,一身异味。
“你们的对话真像孩子,贫尼真的老了。”这对孩子都不老实,一个别有用心,一个装傻卖愚。
“师父,在你面前,薇儿永远长不大,你不要老得太快,百年后再生华发吧!”季薇薇说着逗趣话,真心盼望师父能长命百岁,一如往常的陪伴在她身边。
“又在说孩子话了,百年之后,你我都不在了,只剩一堆白骨了吧!”人难活百岁,珍惜当下。
静慈师太捻着佛珠微笑,面容透着参透的淡光。
“人不在,心还在,世世代代的子孙传承我们留下的意念,千百年后仍有人记住先人的那一段辉煌。”爱也好、恨也罢,都随一把枯骨埋入地底,可心里念存的不曾忘。
他记得一个叫关朝薇的小泵娘,但此刻映在他眼底的是另一道别名季薇薇的风景,在差点失去她时,他才霍然了悟不愿失去她,她早就在心底留下一道虹影,深隽而入骨。
听出他话中之意,静慈师太会心一笑。“薇儿,莫大人是为了救你才受的伤,你要好好照顾他,别让他的伤口裂开,师父会医术,但不是肉白骨的神医,你可不能再使你的小性子了。”
“什么,我照顾他?!”季薇薇朝莫沧安吐了吐舌头,似在说:你的面子真大,连我都得伺候你了。
“怎么,不愿意?”静慈师太含笑问道。
她很慢、很慢地摇头,明明不甘愿又满嘴应允,“没有呀,我听师父的话,我向来是很乖的徒儿。”
为什么把他推给我呀?不是说男女授受不亲,还有什么男女大防,七岁以后不同席的烂规矩,怎么他胳臂多了一道长伤就变娇贵了,那些为女子专设的教条全都烟飞灰灭,无须遵守了?
一座偌大的县衙还愁找不到服侍的小厮吗?偏把她当成那个倒霉的人,她的运气背到不能再背了。
窦娥有冤,难道她不冤吗?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那家伙存心整她,救命之恩今生无以为报,只好以“身”相许。
这个“身”是做牛做马的意思,卖身当人家的奴仆,做着最卑微的活,以一身的气力来回报。
这是季薇薇所做的解释。
她很自然的回避师父的另一种意图,不做多想。
有些事不是光想就能得到,要考虑的比羊毛还多。
“你在怕我?”声音喑哑的问道。
静慈师太为莫沧安诊完脉离开后,他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颠倒黑白,我没有惧怕你。”犯罪心理学的请将不如激将,她修过,只是太久没接触了。
季薇薇有竹的修直,菊的清幽,梅的傲然,她绝不是让人一见惊艳的美女,却给人细水长流的隽永感受,温暖而富有灵性,笑靥如花,和她在一起只有愉快,感觉不到窒闷与难以忍受。
可是有时候她又固执得让人想敲破她的脑子,看她里面装的是不是石头,她对逃避问题相当拿手。
或者说她刻意为之吧!因为她不想去面对,无拘无束的当了十一年的孩子后,她不愿回到成人世界,干脆用季薇薇的身分去处理她的感情,以及那萌芽的情缠。
她的心里是矛盾的,很难去做一个抉择,她眷恋师父给她的温柔和包容,希望师父的无私情怀永远属于她;可是,她又很清楚的知道她长大了,不该一味的依靠别人,幼鸟羽翼丰了是要飞的,不能再守着母鸟已走的空巢。
她和师父是两个人,将来走的是不一样的路,离别是必然的事,她只盼那一天别来得太快。
“那你为什么离我那么远?”莫沧安向来清冷的面容露出一丝取笑的细纹。
“避嫌。”她回得理直气壮。
“我受伤了。”他厚颜地指着包着白布的手臂。
“所以?”她忍下翻白眼的冲动反问。
“所以我需要你无微不至的照料,譬如我该用药了。”他意有所指,笑意如雾轻飘过眼底。
季薇薇讶异的睁目,意思是——“你要我喂你?”
“很好的理解,不用我解释第二遍。”他满意地点点头,状似欣赏她过人的聪慧,不必明言便知其意。
她用“守护脆弱物品”的语气好意提醒,“你的另一只手没断,相信它还能执行手的功能。”
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她的意思简单明了,他又不是手断了,干么要人喂,是因为她长了一张奴婢脸,该伺候人吗?
“我受伤了。”他又用了同一个借口,然后……“是谁刚才说要听师父的话?我是为了救你才受的伤,你不必做补偿吗?原本我可以不受这伤的,若非某人如地鼠一般四处乱窜,如今的我该完好无缺。”
他这话扎中她最痛的穴门,直接,有效。
“卑鄙,拿师父威胁我。”她又不是有意的,谁叫他之前什么也没做,一直按兵不动,她才会产生误解。
她以为他已经查出尼姑拐人事件的幕后主使者,但因背后人的权势过大而决定轻轻放过,只捉几个小喽啰交差。
最看不惯官场黑暗的她一心急就行动了,把他的交代抛诸脑后,自认为为民除害,出师有名,谁知一个内奸就把她扳倒,让她输得灰头土脸,十分狼狈,差点连小命都没了。
“有用就好,何必拘泥形式。”世上若有人能令她服气的,大概只有她师父。
不过日后会多一个他。
“也对,我很怕师父生气,虽然机会不多,可是师父不理人的样子会让人感到很惶恐。”
好像眼前的事物都失去颜色,暗淡得只剩下灰色,灰蒙蒙的,还下着冷冷的雨。
“静慈师太会生气?”完全想象不出来,她就是一个跳月兑三界外的出家人,无惧无怨,无喜无悲,心如涅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