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跑啦!她跑啦!”后娘的声音在后头尖叫。“王大班!王大班!快去把她追回来!快去啦——”
庆莳回头一看,以为会看到王大班那肿大的身躯滚动的滑稽模样,没想到追出来的人竟是李兰英。只见他瞠大圆眼,狰狞着脸,快步朝她走来,接着跨起大步,冲向她来。
她拼了命跑,一个拐弯。眼看后门就在前边,就在这时,她被李兰英抓到了。庆莳以为他会打她,可没想到这李兰英竟还是吼着那句莫名其妙的话:“吃我!我要你吃我——”然后拉近她,又要吻她。
庆莳一急。拉下他的手,大口一咬,李兰英倒抽一口气,松开对她的箝制。
庆莳跟跄了几步跪在地上,又站了起来。她撕心裂肺地对李兰英大叫:“我的心、我的身体,绝对不会卖给你们这些臭男人!我的工人是我自己!”
李兰英看着她满脸的泪水,像石化了一样,静静地站在原地。
然后,他就眼睁睁地看着庆莳慌张地拉开小门,逃出了这个一再出卖她人生的家。
全身都快冻僵的庆莳,到了黄昏时刻,依然在大栅栏街上晃荡。
她想要找一份可以养活自己的工作,可是年关将近,许多商号店铺都开始结帐了,更何况她是个女儿身,谁会用一个是姑娘家的学徒呢?
她想起她对李兰英喊的话。
我的心、我的身体,绝对不会给你们这些臭男人!我的人是我自己!
喊得多顺口呵!可是当她决意当起自己的主人后,她却发现,她根本没有养活自己的能力。
眼看大街上的人马越来越稀少,官府里的人都出来了,准备关上胡同口的栅栏门。再过一刻,钟鼓楼就要响起声音,开始实施净街了。这一晚,还有以后的每一晚,她要何去何从?可她绝不能回去,回去就会被卖给那个邪佞的公子。
公子?
庆莳一愣,陷入思考里。她想得很认真,还差点儿被路过的驴车给撞到。
当她理清了思绪后,表情有点痛苦。可她的脚步还是坚定地朝韩家潭与柏树胡同一带走去。那一带胡同,是当年戏班进京表演时,下榻歇息的地方,久而久之,那儿也就渐渐地形成了风月场。
她趁着那净街的三百下鼓声响完前,拐进了这条柏树胡同。这一带地方就没有实施严格的禁宵管制,到了夜晚还是华灯灿烂,路人车轿熙来攘往,只是一个穿着粗布衣裳的姑娘家来到这儿,显得很格格不入。许多经过她身边的男人,都会不怀好意地看她一眼,搞得庆莳神经紧张。
庆莳经过一家戏园,只要站在门口,就可以把里头的戏台看得一清二楚。她好奇地站在入口边角,看到一个武生扮相的戏子,身穿白蟒靠、头戴紫金盔等行头,手上拿着银色长枪、马鞭等道具,站上戏台亮相。庆莳看入神,觉得那戏子的扮相好帅气,好像真是一个可以上战场打胜仗的大将军似的。
可是台下忽然传来了叫嚣声,要那戏子转个圈。戏子娇笑了一下,依言转圈,像展示商品一般,让戏客把自个儿看个够,可这一声酥麻了男人心的娇笑,却也把将军的英气给打散殆尽。
接着又有叫嚣声响起,要那戏子下台,侍候她相识的老斗(注三)倒茶、用点心,那戏子也乖乖地照做了。于是,庆莳就呆呆地看着,一个本该精神抖擞上场打仗的大将军,下了戏台给男人们喝茶陪笑。
庆莳不知道,这是戏园的一个不成文规矩,叫“站条子”,让扮好相的戏子站在戏台口,给老斗品头论足一番,算是送给熟客的额外服务。
“喂!你黏在那儿干啥?”戏园门口前招客的大爷过来赶人了。他粗着声,挥挥手,像赶狗似的。“去!去!快走!走!”
庆莳哼了一声,闷闷不乐地走开了。
她来到一处角落,借着远边灯笼的光,将自己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她想,自己这身粗布衣裳,灰土土的落魄模样,进青楼妓院找工作,应该不会……被拉去接客吧?
她什么都能做,家事样样会,很能吃苦,而且也习惯应付刁钻任性的小姐,应该能在这里找个打杂的工作吧?
她连连地深呼吸,然后拐进小巷子,找到了一家妓院的后门。
她敲了敲门……
她真后悔自己敲了那扇破门!
没想到,她找到的是一个“上娼”的四等妓院。
这种妓院压根儿不需要打杂的丫头,他们根本请不起。他们最需要的是年轻的姑娘——长得平凡、穿得灰上上的也没关系,因为这土娼的大半妓女,本来就是年老色衰,都是靠俗劣脂粉来招揽生意,年轻的姑娘在这儿就像鱼翅一样的珍贵。
可倔强如庆莳,怎么可能会让自己踏入火坑?
那天晚上,她一看情况不对,本想掉头就走。
却被两个门卫大汉给拦住。
她反抗过。
而反抗的下场就是这样——被那凶悍的领家嬷嬷,关在一个不见天日、能冻死人的阁楼里,被饿个三天三夜。
庆莳捂着脸,紧缩着身子,窝在角落,不敢乱动。一乱动,肚子就会饿,身子就会冷,好像会死掉一样。
她就要这样不明不白地死掉吗?她要死得这么没分量吗?她的人生为什么会走到这种地步……
在这最脆弱的时刻,她想起了梅岗看她的眼神。
想着,她的心情就会好一点?这三天,她就是这样熬过的。
那眼神总是在说,她是这世上最重要的人。
你愿意跟我分享任何东西,这份心意,对我来说很重要。
庆莳紧闭起眼睛,挣扎着。
庆莳这名字,绝对是我往后的记忆里,最灿烂的光芒,相信我。
在这里死掉,谁都不会发现。
如果我的爱能让庆莳快乐,那我愿意……以身相许。
她想活下去,这是她思考了三天得到的答案。
虽然当初是她把他赶走的,可是她还是好希望,有那么一天,自己可以真的成为某个人心目中,那最重要的人。
庆莳,让我进去,好不好?
她还记得,自己把他赶出去的那一天,他在门外那样求她。
庆莳张开眼,咬紧唇。她决定了。
如果,如果还有机会出去,她想要找到梅岗。
她会跟他说,假如过去能再来一次,她会打开门,让他进来,进来保护她、进来爱她。
她勉强地挺起身子,爬到门边。
她要跟他道歉,跟他说,对不起,她脾气不好,她不该这样对他。
她吃力地举起手,拍了拍门。可声响小,好一会儿外头都没动静,她再施力,又拍了好几下。
还有,她想,向他道谢。
谢谢、谢谢他愿意用爱来珍惜她,让她有了想活下去、活在这个一直伤害她的世界上的动力……
她吸气,无力地喊道:“开……开门!我答应……我答应接客……”
“今晚起,你开始挂牌接客。”领家嬷嬷把打理清爽的庆莳叫来帐房,指着那挂在墙上的花名格中的一只水牌,凶道:“你的花名就叫迎春,知道了吗?”
“知道了,嬷嬷。”庆莳低着头回答。
领家嬷嬷粗鲁地捏起庆莳的下颚,左右搬弄地打量她,然后邪笑道:“喂得饱饱的,也不用施脂粉,就人模人样,挺好的。”接着又变了脸。“一开始顺从些不就得了,还这样折腾咱们!你最好给我好好干,没把老斗们侍候得服服贴贴的,有你好受的!”
庆莳憋住了气,可全身还是害怕地颤了一下。
训完话,领家嬷嬷把她推上楼,楼上的房间是这座三合院里唯一比较衬头的,他们留给她用,可见他们对庆莳抱的希望多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