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当他转头注视儿子时,发现他又将那个有虎头封泥的信函握在手中,而他此刻的心思显然不在董浩所描绘的未来,也没在即将来临的“提亲”上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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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个晚上,距离高凉太守府十多里的雷峒村,一座被花草矮木环绕的吊脚楼内,冼百合正与父亲,也是百越人最崇敬的大都老坐在中堂说话。
“你确定朝廷真的又要增税?”冼琥俍饮着云雾茶,阴郁地问女儿。自从七年前骤失两个爱子和妻子后,他因忧愤过度而大病一场,幸得当时行医路过此地的韦檠救治,才捡回一条命,但精神一直未能振作。
“是的,我确定”
“朝廷难道以为我们岭南人只管种植,不用吃喝吗?”冼琥俍将手中的茶碗往身边小桌上一掷。“你替我写信上禀朝廷,就说不久前送去的贡税已倾我百越人之所有,如今我们什么都没了!”
百合微笑道:“我已代爹爹写了奏本,派人直接送去京城。”
“是吗?”冼琥俍并不惊讶地问:“你想皇上这次能看到信吗?”
“当然,这次送信者是三哥的役从,您说高州刺史能截下梁州刺史的信吗?”
冼琥俍想了想,笑道:“鬼丫头,就属你机灵。你在奏本里说了什么?”
“除了爹爹方才的话,我还告诉皇上:‘岭南虽得天独厚,物产丰富,但天分四季,物有生熟,日有升隐,月有盈亏,潮有涨落,人有懒勤。恳请我主容我族人休养生息,翻田弄土,插秧播种,挖塘蓄水,养殖采桑,掘土埋果,等果熟稻香之时,定按我主所求’。”
冼琥俍怔仲地看着她。“你果真是那样写的?”
“一字不差。”百合对父亲眨眨无辜的眼睛。
“噢,你会把汉人皇帝气死。”冼琥俍紧绷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女儿,你应该生为男子,去做统领四方的大将军。”
“我已经是酋长。”她自豪地提醒父亲。
“那还不够,你可以做更多。”
百合心满意足地说:“我只想帮助爹爹管理众部,减少族人间的杀戮、抢劫和人口买卖,让大家都能好好生活。上天赐予我们富饶的土地,我们不该浪费生命在那些事情上。”
“那你最好找个能帮助你完成梦想的丈夫。”冼琥俍赞赏地提醒她。
“女人为什么一定要有丈夫?”
“因为女人永远不够强壮,你也许有超过男人的勇气和智慧,可是你仍然需要一个强壮的臂膀在你疲惫时让你倚靠,在风雨太大时与你并肩同行。”
案亲的话在百合心里激起细小涟漪,虽然转瞬即逝,仍留下一道浅浅的波痕。
第2章(1)
早饭后送走父亲,冯君石回到书房取出昨夜写好要给皇上的奏折,和给孙冏、冉隆升的两封回函,认真检查后分别密封,派信得过的衙役送走,然后按照计划前往雷峒村去拜访大都老父女。
可在临出门时,董浩把他拉住,硬逼他换衣服并整理仪容。
“董浩,你何时成了这样一个婆婆妈妈的人?”冯君石不耐地说,却不知道换了这件有卷草花纹的常服,让他看起来更俊气。
董浩不理会他的抱怨,守在门口说:“穿衣打扮可显敬意,大人今天去见大都老是有事相求,若穿官服显得气势压人,换件常服,打扮得俊俏些,让人看了心里舒服,说起话来也会婉转温和些。”
冯君石觉得他的话很对,不由拍拍换好的衣服笑道:“果真出身不凡,如你这般心思缜密、能文能武之人,应该去做相辅,而非蜗居在我这小小的太守府。”
“别取笑人。”董浩懒懒地说:“连小小董府都摆不平,还做什么相辅?”
听他语气低沉,冯君石收起笑容,沉思地看着这个自他到建康求学起就认识的朋友。“两年多了,也许你该回家了?”
“一团乱麻,回去干嘛?”董浩强打精神说:“跟随大人既可知天下事,又能逍遥自在,这可比家里那为了蝇头小利而锱铢计较的日子关心多了。”
“我可不认为你真的开心。”
“我说的是实话,如果你早点把女酋长娶来,我们兄弟俩会更开心。”
冯君石明白他心中的结只能靠他自己解,别人帮不上忙。因此话题一转,戏谑地说:“好吧,我们走,请恩师看看弟子的脚力最近是否有长进些。”
董浩也以玩笑似的口吻回应他。“贤徒且走,为师在这里看着呢。”
冯君石笑着往大门外走去。董浩站在原地看着他足步轻盈,身形敏捷,不由暗想:可惜君石错过了习武的好年纪,否则应该是个武林奇才。
此刻的冯君石一心只想展示数月来走村串峒、跋山涉水的成绩,未留意门外来人,直到被对方拂掌推拒,一跌坐在地时,才知道差点撞到了人。
“大人们?!”两个声音同时响起。
他被董浩扶起,摇摇有点晕眩的头,惊讶地发现令自己摔倒的人,竟是他正准备去拜见的大都老之女冼百合,不由暗自惊讶这个看似纤细的女子,竟有如此深厚的掌力,嘴里则赔罪道:“在下不知百合酋长前来,失礼了。”
“是我走得太急,大人是否受伤?”看清被自己推挡倒地的正是太守大人时,冼百合很不安。
“我没事,你那一掌伤不了我。”虽然臀部痛楚灼人,但他仍逞强地说,欣赏的目光大胆地在她身上转了一圈。
她身上穿的仍是当地女子长及腰部的无领短上衣和长裙,露出漂亮的肚脐和小蛮腰。而她那让人迷醉的长辫此刻盘在头顶,骨感的双肩和细长的后颈使她看起来修长美丽、风韵端庄。
面对他赞赏的目光,百合向来灵活的脑子变得有时迟钝。今天的他比昨天初见时史显飘逸洒月兑,窄袖宽带的青缎长衫配上同色玉帽,突显了他谦和儒雅的神态与她容大唐的气质。当与他的目光相接时,她局促地转开眼。
见她不自在,冯君石笑着拍拍衣裳上的泥迹,邀请道:“我正想去雷峒村拜见大都老和百合酋长,既然酋长来了,就先请进来坐一会儿吧。”
百合撇开心中的不安,力持镇定地问:“大人要找我们父女有什么事吗?”
“请里边说话。”冯君石再次做出请她入内的动作。
进屋后,董浩为他们送来了茶水,冯君石要他留下,向百合介绍道:“他叫董卫,是我的护卫,也是我最好的朋友。”
百合对那个身形和相貌都与其主子大相径庭的“护卫兼朋友”友善地笑了笑,便转向冯君石道:“大人有何急事要见家父吗?”
她笑起来真好看。冯君石心猿意马地想,如果娶她为妻,每天都能看到这安静又甜美的笑容,应该很不错。
直到听见她的问话,他不由暗咒自己荒唐,忙收敛心神。“是有点事。”他让董浩取来昨夜收到的信函递给她。“你先看看这个。”
才看到那个牛皮公函袋,百合便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可是为了不让对方发现她早已偷看过信的内容,她不得不接过信,打开来随意看了看,然后将信还给他,直言道:“朝廷的赋税实在太重,这也是我今天来见大人的原因。”
冯君石看出了端倪,不答反问:“你早就知道这信的内容,是吗?”
百合一惊,不知自己何处露出了破绽。她本想否认,可当与他迫人的目光相接时,她知道面对聪明人,狡辩只会让自己难堪,因此点头承认。“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