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宴会主人竟还笑笑说,是十一爷跳江,自个儿游上岸了。”
那天她随叔父离开平野聚落,之后见到行谨身边的小厮,经仔细盘问,那名小厮如此告诉她。
很贵气的宴会主人。
至少行谨失踪有大方向可寻。
行谨被带走,宴会主人明摆着月兑不了干系,但要取出证据指称对方行此恶事,竟困难重重,因当天事情闹开,宴会主人无丝毫心虚之状,舫船靠岸后便大大方方让穆家五房的人马会同衙役上船搜查。
一艘大舫船前前后后、里里外外搜遍,无果。
事后弄明白宴会主人真实身分,当地知府与底下县丞竟急巴巴赶来拜会兼赔罪,更把穆家的人手骂个狗血喷头。
那人将行谨这事干得粗糙却又细致,让人得知肉票只可能在他手里,偏就拿他莫可奈何……若然如此,他倚仗的无非就是“国舅爷”这皇亲国戚的势头,但这般行事,为难行谨和穆家,却又为何?
“爹,几位叔叔,您们瞧瞧,瞧瞧她现下这德性!女儿家身分早揭了底,还完全一副公子哥儿装扮。大马金刀坐在那儿,手里折扇装模作样地拓,咱们教训的话,我看她根本左耳进、右耳出,没当一回事!”
这场“会审”,骂得最欢的就数二房叔父穆存义。
长久以来,穆氏宗族大房独掌一切,如今大房男丁不盛,而唯一的一根独苗、人称“广丰号”穆大少的穆容华,在族中长辈眼里,从头至尾都是一场骗局、一个天大笑话。
好不容易得来这个把柄,自然得狠狠抓住,努力踩践,以吐过去总落在大房之后、被人压着打的怨气。
穆容华心里清楚,既要追查行谨失踪一事,管回“广丰号”,她就非现身不可,一旦出现,必然得面对族里长辈今日摆出的这等阵仗。
欲攘外,必先安内,穆氏宗族里反她之势若不来个快刀斩乱麻,后续追寻行谨踪迹一事将更难掌控。
眼前事态,她早已料到,却依然感到无比厌烦。
在场的恐怕也只有五房叔父待她真诚些,几次听人骂过分了,还会出面替她缓颊,但打压她的声浪仍然不歇——
“几房长辈们召你来‘广厦庄’把事交代清楚,你竟然敢安坐着?!在这族中的
正厅大堂上,岂有女人家的座位!也不掂量掂量自个儿,那椅子是你能坐的吗?!”
“这椅子,凭什么我不能坐?”她徐缓收起折扇,神态从容。
穆存义似没料到一直状若沉吟的她会突然出声,还不答反问。
他一时间措手不及,怔怔看她抬起一袖,手中扇子指点四周——
“堂上这十六张紫檀灵芝雕纹扶手椅,以及八张紫檀嵌山水石方几都是穆氏公中出资买下,若我没记错,咱们公中的银钱还是从‘广丰号’每年的盈余里提拨出来的——”突地,折扇朝亟欲抢话的穆存义挥了挥,穆大少轻笑——
“二叔莫急,小侄知道,您想说‘广丰号’也有各房长辈的挹注入股,公中银钱便是宗族的钱银,如今宗族长辈反我了,我就该乖乖的,是吧?
“不过可惜,我也想扮乖啊,但也得您给小侄这样的机会,您不留活路,我也不会心慈手软,真要较起真,那就来战。”笑笑说这话时,骇人的锐光刷过那双漂亮眸底。
“每年‘广丰号’的盈利,小侄可都算得清清楚楚,核对再核对,分送到您们各房手里,那数儿可都实打实,不曾减扣一厘半毫。公中的钱若真是宗族共有,就该由穆家五房子弟共同出资,为何各房只愿分盈余,却把出钱的活儿推给大房独撑?”
“那……那是长房赚得多、分得多,族中用度自然由钱多的人承担!”
“所以二叔说,这张花我自个儿钱买来的椅子,我究竟坐得?坐不得?”穆存义胀红脸。“你这是诡辩!不是你花钱就有资格坐,这儿可是族中!”穆容华想起什么似,折扇忽地轻敲额面一下——
“是啊,这里是族中,小侄记得孩提时候曾随爹亲来看这块地,当时还请来一位十分厉害的堪舆先生,那位先生丈量了风水,开掘一个藏风聚气的穴井,这‘广厦庄’便是以那口风水穴井为央心建造而起。”低笑了声。
“二叔提醒得好,‘广厦庄’可是族中呢……只是这座庄子从上一代传下,如今归小侄所有,外边大片沃野的地主亦是小侄,哪天小侄手头紧了、周转不灵了,又或者心情不美了,大可把整座庄子连同田地全卖出,图个清净,也就没什么族中不族中的事,您说是不?”
她当男儿当惯了,与人说事、谈生意的姿态和模样,并不因为女儿家底细泄漏而有所改变,还口口声声以“小娃”自称,竟连穆家几房长辈都不觉有异。
“还是穆家子孙吗?这般的话都敢说出口要胁?”开骂的是年逾古稀的老人,手中乌木杖重重敲地。
“二爷爷,”她唤了二房叔公一声,称谓很是亲近,然,云淡风轻的样子却能把老人家气得满眼冒星。“孙儿绝无要胁意味,怎么说,就怎么做,很实在的。”
“你、你——混帐!混帐!”乌木杖又敲得咄咄响。
“穆容华你——”穆存义一吼出,略略顿住,心知她是长房当年诞下的那双龙凤胎中的女孩,而非男孩,但那女娃儿叫什么名字,他早忘了,只得继续用原来名字吼她。
“你别嚣张!”
“二叔莫忧,小侄必然韬光养晦过日子,不嚣张。”
穆存义这一次没立即再骂,像被气到无话可说。
他瞠目狠狠怒瞪,胸膛起伏明显,挨近些都能听到咻咻响的气息声。
穆知信见状况不妙正欲开口,穆存义却眯起眼哼笑——
“我就看你怎么韬光养晦。你把‘广丰号’的生意丢给十一顶着,害他忙得分身乏术不说,赴个宴席竟还闹到失踪。这会子‘广丰号’可惹来一号大人物了,当朝户部尚书家的年轻小鲍子,更是当今皇后娘娘的亲弟弟、皇帝老子的小舅子,哼哼,如今这位国舅爷找上门了,咱就瞧你如何收拾!”
说她害穆行谨,实是过分指责,但穆容华心里对于穆十一失踪,事也的确很过意不去,此事自然得查个水落石出。
但奇诡的是,这位国舅爷对于当日穆家连同衙门兵勇搜船之事,到目前为止并无任何报复举动。
不但没有,竟还打算与“广丰号”做买卖,说是要助“广丰号”打开南洋通路,往后不仅南货北销、北物南运,更可通货至南洋上诸岛诸国。
眼前局势不明,来者用意成谜,要怎么接招确实得步步斟酌。
见穆容华沉吟未语,穆存义以为踩到她痛处,气势一下子高涨——
“这一次是五房的十一出事,也不知长房管着的‘广丰号’是怎么惹祸上身,往后还不知会招来什么祸事,依我看啊,咱们各房养在‘广丰号’里的钱就该全数撤出,免得将来闹出大事赔得一干二净。爹、各房的叔叔和几位兄弟,这主意大伙儿以为如何?”
被问到之人,没一个回话,即便是二房老长辈亦支吾其词。
这是想煽动众人以联合退股之举威胁她吗?
穆容华重新展开折扇,徐徐振起,合着慢悠悠的动作慢条斯理道——
“二叔想抽股,那好,如您所愿。既要与‘广丰号’无瓜葛,不受牵连,依小侄之见,不如彻底分了好些。小侄知道,二叔在外头置有一处田宅,二房欲与族中分家,就请二叔将二爷爷接了去,这‘广厦庄’可不能让老人家再住,毕竟不能让二爷爷和您受咱们长房牵累。这事就这么定下,我会吩咐底下人,即日起不再供给二房生活用度,拨给二房的仆婢们亦会作其他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