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他,不在乎世俗目光,更不在意曾经执着过的人会是如何看待他,他千疮百孔的心已不再困囿、不再迷惘,也不需要再等待,因为他等的人一直在身后,始终没走。
“如果不急,喝杯茶再走吧!”沉默良久,辛芙儿缩回压在鸢喙上的手,淡淡的开口。
“我不渴。”他拎起纸鸢,拉起握得太紧的柔荑,断然拒绝。
“至少……说句话再走,师兄。”
甭峭的背影霍然一震,始终没有回首。事到如今,彻底决裂的两人还有什么话好说?这世上没有如果,只有因果……他记得很牢,也终于明白个中滋味。
小巧的皓手挣月兑他的钳制,一溜烟回到方才的座位,将陶壶扶正,顺道让店小二重新送上香茗。
“敏儿,你这是做什么?”尹宸秋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沉下脸色,伫立不动。
双手扶腮的秀颜露出灿笑,指着斟好的三杯热茶,“我渴了嘛!我们喝完这杯茶再走,好不好?”
铁青的脸庞持续僵冷,拎着纸鸢的大掌别扭的握紧,有那么一刹那,辛芙儿以为他会丢下敏儿,自个儿离开,没想到……
她惊异的瞠目结舌,那个性格丕变、冷热无常的师兄,居然捺着烈性不发作,随同纸鸢一块入座,敏儿扁起小嘴,执高衣袂擦拭湿透的纸鸢,他瞧见后,不愠不火,拉起袖口帮她抹干纸鸢上的茶渍。
不能言说的温柔流露在内敛的眼神,以及看似不耐烦的举止中,他偶尔凝觑身畔娇颜的目光柔软且隐含笑意,彷佛眼中人是他唯一的至宝,千万呵护。
师兄,你终于醒了。
尹宸秋抬起头,对上辛芙儿泛红的眼眶,无动于衷。“你想说什么?”
“上回的事……”她欲提起两人为抢辜灵誉的灵魄之战。
“我不会再对他下手,你大可放心。”他漠然的打断她的话,立下承诺。“从今以后,你不会再有机会见到我,除了昆仑,我哪里也不会去。”
世事无常,从前他许下的是一定会归来的诺言,而今依然许诺,却是无挂无碍的决心离开,立誓不归。
辛芙儿黯然掩睫,“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不必这样说……”
“我不懂你是什么意思,也不想懂,只想让你知道,我不可能再变成你心目中的那个尹宸秋,也不想再回到那个时候的我,因为无止尽的等待是会把人逼疯的折磨,我尝过,所以彻底的疯过,如今我终于从这场自我束缚的梦魇中挣月兑。”
敏儿垂细螓首,怔愣的望着合掌轻握的茶碗,几颗泪珠滴入黄澄澄的热茶中,泛起涟漪,倒映着她为他感到心疼难遏的悲伤。
“因是我种下的,果却是由我们两个一同承担。”尹宸秋释然的坦率惹哭了两名先后在他心中烙印命运痕迹的女子,抑制在心魂最深处的痛苦经由一句句剖心的自诉舒放。“所谓的缘分,应该就是这样吧!我们注定不可能相守到最后,因为我们羁绊不够深、不够浓,因为我们只是靠着几句承诺、相互信任的师兄妹,因为我曾经被太美好的过往记忆绊倒在原地无法继续向前,而缘分早在我们分离的那一刻便消逝。”唯有将溃烂的伤口彻底割除,才算是真正的解月兑。
“师兄……”辛芙儿双眶泛红,略带哽咽。
他摇了摇头,“你错了,我已经不是你的师兄,我是来自昆仑太虚殿,继承黑茅道术的尹宸秋,注定与白茅道誓不两立的尹宸秋。”
“不是的,这不是宸秋哥哥的真心话……”敏儿哭着扑进早有预感她会有此莽撞举止的胸怀,胡乱的扯弄墨黑道袍,“你明明不是这样想的,你想念小师妹,不是吗?因为她的讨厌而难受,不是吗?对宸秋哥哥而言,小师妹就象是这世上仅剩的亲人,不是吗?”
“你走吧!”辛芙儿倔强的撇开隐忍着悲伤的秀颜,憋着眼泪不肯掉。有些人、有些事,变了便是一去不返,他早已踏上了注定不能回头的路,回不来了。
纵使回来,也不再是从前,徒留惘然。
“敏儿,你以为我对小师妹仍然存有留恋,是不是?你以为我的心依然停留在这里,是不是?你错了。”
“我只是不想看到你难受……”
“现在能令我难受的人,只有你一个。”
心手相系的一对比肩背影穿梭过杂沓的客潮,拎在大掌里的斑斓纸鸢飘动彩尾,交错纷飞,喧闹声里依稀仍可听见钢铁般坚毅的肯定。
曳着精绣牡丹图绘长外褂的俊彦男子跨过拱门,与他们错肩而过,旋即惊愣的转头,眼角余光仅捕捉到颀瘦男子温柔的凝睇。
待辜灵誉认出纤细人影逆着薄暮所绽放的甜美笑靥,不禁微微的笑了,长久以来的愧负终能释然。
其实他是该向尹宸秋道谢的,在昆仑毅然决然的背叛,是出于他对情的贪执,爱上一个从尹宸秋口中叙述描绘出的幻影,是一只狸妖为情而痴的癫狂。
但他知道,在尹宸秋的心里,早镀了另一尊心象,所以他决绝的反叛了当初两人的交易。
尹宸秋终于回头,看见了鹄候在身后的人影。
一个因,结下两种果,好坏自知。
不过他知道,从此之后,昆仑山上不会再有一只落单的茕影落寞的望尽千山,不会再有另一人痴望另一人的背影,孤单的呼唤无人应允。
昆仑,不再有寂寥的气息环绕。
第10章(2)
氤氲蒸雾朦胧了夜色,红心桃木制的圆桶满盛符水,一旁的八卦阵摆置了聚魂该有的法宝,菱花铜镜、七色彩玉、朱砂黄符、铜铃白烛,全备齐了。
唉,每逢三日、九日、十六日,便是凝聚魂魄的日子,往往弄得她疲倦不堪。
果身浸泡在桶中,无奈的探出小脸,拨开半湿的长发,极力想看清阵里的身影,双颊被热气薰得晕红,卷翘的长睫毛煽呀煽的,困意浓重。
“宸秋哥哥……”
“再忍耐一下。”他轻声安抚。
她乖巧的泡进燃了符咒的仙泉,充满歉意的呢喃,“对不住,要是我没偷偷的离开昆仑,也不会害你前功尽弃。”
回到昆仑不久,她便因为灵气散失过多而几度晕厥,长眠不起,宸秋哥哥嘴巴不说,可是心里焦急得很,差点冲上天界,大闹三十六重天,要不是护使哥哥及时阻止,恐怕又要闹到玉清宫。
幸而七色彩玉蕴含充沛的灵能,及时补足了她匮失的灵气,加上瑶池圣水的滋补,她才免于变回原体的危险。
只是宸秋哥哥阴鸷的脸色并未因此而略有好转,反而是日日紧锁眉头,更加努力的埋首钻研牟兆利遗留下来的艰涩秘笈,从那天起,她游手好闲的好日子宣告终结。
摆不完的阵,试不完的咒法,浸不完的符泉,烧不尽的黄符,唉,她都快闷出病了,偏偏宸秋哥哥就是不达目的不肯罢休。
他要的,无非是帮助她将灵犀转化为与凡人相同的魂灵魄体,如此一来,虽然受限于本体以及天规,她还是不能任意离开昆仑,但是至少不必再担忧什么时候会变回本体。
宸秋哥哥曾经在她假装熟睡时,不小心泄漏心事,凝重的神情和焦忧的口吻,抑郁的诉说他害怕再度失去的惶惧,宁愿了断性命,也不愿再孤身独影徘徊在空寂的昆仑。
他说他喜欢她,喜欢到连自己都害怕的地步,无法再承受渴望得到却又在眼前失去的煎熬,他会发狂,彻底堕入魔道,毁天灭地也在所不惜。
她的宸秋哥哥呀,真的在意她,是打从心底疼惜、爱护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