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她渐渐大了,尽避爹娘和女乃娘瞒着不说,但从仆人们私下偷偷的议论叹息里,她终于知道那些看起来横眉竖目却待她很好的叔叔伯伯,原来再也没能从战场上回来。
她不要爹爹再去那个可怕的、会吃人的战场,不要像那些叔伯的孩子,永远盼不到爹爹回家。
“对了,外公是尚书,是好大好大的官,我请娘去求外公跟皇帝说,叫爹回来,别再去那么危险的地方了!”她边跑边抹着泪水,心底燃起了希望。
可是当她气喘吁吁地来到娘亲房门外时,还来不及开口,就看见柔弱秀美的娘坐在床沿,素手轻抚着洗净折叠齐整的衣物。
那件是爹爹在家惯常穿的藏青色袍子。
乔婉盯着娘亲那一下又一下,温柔却哀伤的抚触,不禁噤声屏息。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深闺梦里人。”乔温氏的指尖颤抖了起来,旋即紧紧将袍子拥在胸口,颊畔泪水滚滚而落。
乔婉再也说不出任何一个字。
无边无际的阴霾与忧虑,笼罩在将军府的每个角落,也沉沉地压在每个人心底。
乔婉好害怕,她怕娘哭,她怕女乃娘的叹息,她更害怕爹爹再也回不了家。
钻过了墙洞,她彷佛溺水的人抓到了浮木般,一见到朱尔静,就扑进了他怀里。
“我爹出征去了,娘每天晚上都偷偷在哭。”她强忍住哽咽,脸上却怎么也掩不住惶恐。“女乃娘叫我不可以问娘,爹什么时候回来,她会哭得更厉害。尔静哥哥,我真的好怕……”
朱尔静先是一僵,随即浑身绷紧的肌肉慢慢放松,神情也跟着变得柔和,伸手模模怀里的小脑袋瓜。
他在心里发出无声的长叹。
世上就是有那么多的无可奈何……
“你爹不会有事的,他够凶,够悍,拿的刀也够大把,他会一路砍瓜切菜,把敌人统统打趴了再凯旋归来。”他捧起她泪痕斑斑的小脸,对她露出“尽避放一百二十万个心”的笑容,一如往常地抚平了乔婉的害怕。
“真的吗?”她吸着鼻子,充满希冀地望着他,一时忘了哭。
“相信我。”他看进她泪水莹然的眼底,笑得更加温柔,信心十足。“别瞧尔静哥哥平时装疯卖傻,像这么重要的大事,我几时骗过你?”
乔婉满眼的倾慕信任,望着这个自己打从八岁起便崇拜得五体投地的年轻男子。
他救过她的命,督促她读书练字,还亲自做了一具合她小手抚按的琴,教导她弹琴、作画,陪伴她谈心说笑,尽避嘴巴上爱使坏、不饶人,却是很宠她。
“我相信你。”她将脸埋入他怀里,让那熟悉的安全感包围着她。“尔静哥哥说得对,我爹爹一定会平安回来的。”
“绝对会。”
朱尔静轻轻模着她的头,抬头远望,深邃眸光迷离而幽远。
只是不知千里之外,在血肉横飞的战场上,此时此刻,落下的又将是谁的大好头颅?
爹一定会回来的……
朱尔静的保证是滔天巨浪中的定海神针,是他贯注了这样金石般坚定的信心,令乔婉那颗惶惶不安的心终于恢复了踏实安稳。
“娘,我们一起等爹回来。”她握紧泪涟涟的娘亲的双手,“爹是鼎鼎大名的镇国将军,他每回都能打胜仗回来,这次也不会例外!”
“婉婉……”乔温氏紧拥女儿,泪如雨下。“娘的好孩子……”
“所以娘要好好吃,好好睡,快快把病养好,不然爹回来会担心的。”她哄慰着娘亲,“要乖乖喝药,这样病才能赶快好起来呀!”
乔温氏泪眼看着女儿,柔美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微笑,“娘答应你,娘会快点好起来的。”
乔婉忧心忡忡的小脸亮了起来。
──这一切都是尔静哥哥的功劳。
为了向他道谢,她隔天晚上特地用桑皮纸小心仔细地包了一只好吃的烧鸡腿,再度溜到隔壁去,却惊恐地发现他四肢剧烈抽搐地倒在地上,还不断地挖自己的喉咙呕吐。
“尔静哥哥!”她心一抽紧,急急冲过去抱住他。
“解……解毒丹……我床、床底……”朱尔静脸色惨白泛青,舌头僵硬,话说得断断续续。
乔婉急忙找出他藏在床底下的一小瓶解毒丹,连连喂了他五、六颗,哭着、颤抖着双手想倒碗水给他喝,却被他一把挥落,跌碎了一地。
“不、不能喝……”他紧紧攥住她的小手,嘴角挤出的那抹笑容破碎。
“那我叫人去!”她泪汪汪的开口,“我叫大人们来救你……我让女乃娘请大夫去!”
“不……”虚弱的他却有出乎意料惊人的手劲,抓得她手都疼了。
“可是──”
“不能……牵连无辜……”他痛得浑身痉挛。“他们要对付的……只是我……”
乔婉这才惊觉到原来有人对他下毒!
有人想要他的命?!
“尔静哥哥……”她嘴唇惨白颤抖。
“我……会没事的……很快就好了……”他冷汗湿透发,犹努力对她绽开一丝熟悉、抚慰人心的微笑,那个“天塌下来也没啥大不了”的笑。
“尔静哥哥,你不要再笑了,我知道你很痛,你不用再笑给我看了。”她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双臂紧紧环着他疼得剧烈颤抖的身子,恨不能代替他痛。“呜呜……”
生平头一次,她觉得她最爱、最在乎的人像是要离她而去了。
“别哭,”朱尔静尽力吸气,等待剧痛消失或是死亡的解月兑降临,可在那之前,他不能再让婉婉担惊受累。“我不疼了,真的不疼了……婉婉,你、你唱那首你娘教的曲儿给我听……好不好?”
“好,”乔婉强忍心如刀割的难过,哽咽着柔声道:“婉婉唱、唱给你听……”
她将他抱在怀里,轻声唱起那首小曲:“宝宝乖,宝宝睡,夜里别怕黑,星星陪你睡。爹心肝,娘宝贝,宝宝要乖乖,乖乖好好睡……”
第2章(2)
后来,朱尔静终于得以死里逃生,慢慢地好了起来。
后来,乔将军果然顺利打胜仗,在万人夹道欢呼声中,平安回来了。
可在乔婉的心上,却依旧沉甸甸的压着颗大石头。
为什么有人想要尔静哥哥的命?他们到底为什么要害他?
他平常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根本不会跟人结仇,她就是想破了头,也想不透究竟是谁那么狠心,竟然舍得对他下手?
偏偏不管她怎么追问,朱尔静却是半个字也不说,被她缠得受不了了,只会丢给她那种“唉,你也知道人长得太帅,就是有这么多困扰”的鬼话。
哼,不过那些可恶的大坏蛋,雨天就别出门,要不雷公爷爷肯定劈得他们头发烧焦冒烟!
“别怕,尔静哥哥,我会保护你的。”乔婉捏捏他病后瘦得可怜的脸庞。
“你只是想趁机调戏我吧?”朱尔静一脸宠溺,却煞有介事地叹了一口气。
被发现了,她吐了吐舌。“欸……就顺便啦。”
春去冬来,花落花开,一转眼,流光弹指飞逝。
就快十六岁的乔婉已能写得一手好字,弹得一手好琴,这一切都是出自朱尔静的悉心指导。
她也不忘常常偷渡许多补品、甜品、好吃好喝好玩的到隔壁去,把她最心爱的尔静哥哥养得身强体壮。甚至为了让他穿双舒适些的鞋子,还骗了府里专做针线活儿的大娘,说是想帮自己的将军爹爹做鞋,拐了人家好几块鞋底和布料。
虽说,缝成的那双鞋怎么看都好似不一般大,收到鞋后,朱尔静却丝毫没有嫌弃,反而笑咪咪地穿了满屋子走给她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