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言儿贴心……都怪你那温吞的爹,老是惹娘气着。”沈婉边说边扬手一举,意指下人将女娃儿带走。
大汉领命,便恭敬的退下。
奇怪的是,孩子并无太大反抗,反而有种解月兑的快意。
一出双开大扇门,娃儿这时才猛烈的想窜下大汉厚实的臂膀,“放我下来,放我下来。”
大汉似乎也知道娃儿的意图,松了手,让她俐落的站直身子。
丙不其然,花梨一得自由,一溜烟的就跑掉了,可跑的不是门里头,而是照着她来时的路又跑了回去。
“冯叔,那孩子呢?”
“大少爷,您怎么出来了?万一着了凉……”大少爷的身子得要小心护着,可不是冬时梅树,越冷越开花的啊!
从门里跟着走出一位少年,未立帽的雪狐白毛软裘斗篷披在身上,但形体还是比大汉小上许多,年方十四,照理来说,还是毛头小子一个,可是那与生俱来的沉稳,就是会让人不自觉的听从他的命令。
懊怎么用最简单直接的词汇形容男孩?那应该就是──
绝然出尘,沉碇如夜。
这时的瑞木修言脸上仍有病容,却已然不见喉咙发痒的咳嗽声。
“不打紧,方才只是让娘亲别再口出恶言的推说之词。”
大汉低下头,对于小主子,他比对夫人还要心悦诚服万分,“大少爷,那孩子应该去找她娘了。”
“嗯。”瑞木修言定神一看,果然在那长廊深处找到那道短短的影子,跟着娃儿的步伐转个弯,消失在尽头。
他轻叹一气,望着月色晕出微微红光。
今夜的月,且美,且妖媚……且不祥……
“孩子,你爹呢?他会来吗?”她仍保有一丝冀望,那个曾经许诺会照顾她后半生的男人,是否会前来探视她。
木板矮榻上躺着一个瘦弱女人,脸露病容,憔悴不堪,面颊凹陷无肉,眼神像是历经沧桑般,但细看可知,女人曾经的美貌仍是留有痕迹,那弯如新月的柳眉,是那男人一眼倾心的芳美,温顺婉约的性子是他梦寐所求的理想妻子人选。
可当她点头跟了男人后,事情却不如她所想的那般美好……
简陋的环境,没有半丝烛火之光,湿冷得呼出的气息几乎可以凝结成雾,一旁的孩子不知道如何才能让娘亲保暖身子,只能不停用干草堆在娘亲身侧,一边隔着粗衫摩擦母亲的手臂,希望温热她的身体,也傻气的以为这样娘亲就不会昏厥睡去,然后从此一觉不醒。
孩子在一旁稚气的安慰娘亲,有着全然不属于这年纪的自立自强,“娘,撑着点,爹要来了,真的要来了。”
花梨自知自己在扯谎,明白爹不可能会来,大娘是不可能允许爹来看娘的,可是她不得不如此说,只因为这样娘才会持着一丝希望,存着一口气,等着爹来,也不抛下她……
“不会了,他不会来了。”女人说着不起妄念的话,眼睛却始终紧盯着那闭阖的木门。
花梨露出一截纤白幼女敕的手臂,上头还有刺眼的红痕,她让手靠近娘亲的眼前,“娘,花梨有去求爹的,您瞧,这还是大娘不小心留下的……所以爹真的会来!等等就来!”
孩子的心思早熟多变,为了博取娘亲的信任,以为证明自己真的有到前厅找过瑞木应同,而毫无心机的露出伤痕,却不知更是引来女人的心疼不已。
她抚着女儿说是大娘不小心留下的红痕,不忍的落下两行血泪。
明知自己命已不多矣,却还拖累唯一的女儿到如此地步……这都是她造的孽。到了如今,她才算真正明白,是当初的决定害了自己,害了这孩子。
一时的贪念蒙蔽了心眼,配合男人的谎话,让大夫人认为花梨是瑞木家的骨肉是她错得离谱!以为身体流着和他们一样的血液,生活就会有所不同,更是大错特错!
或许当年她没有跟着瑞木老爷回府,那她和女儿还能够待在鱼泉村里过上孤单,但且安分的日子,然而过去的时刻再也无法挽回,她只叹如今不能狠心带着孩子一起离开,月兑离人世间的怨恨嗔痴,千回百绕的七情六欲,留下花梨独自面对往后更为艰困的日子要过,她心中就燃起不甘心的怨恨!
怨恨这人生对她的残忍,但还是无法埋怨那与她有缘无分的寡情爷儿。
“花梨,我与你爹在那棵黄花梨树下相会,你的名是他取的,你的姓是他赋予的,花梨,你要记得,你的名字叫瑞木花梨……”多美的名,却没有带给她的女儿同样美丽的人生。
血缘这个谎,还是必须下去,这是为了孩子好,而说谎的代价,就用她这个娘的命来偿还一切吧!
花梨顺从的点头,她仔细听着那细弱无力的语调,想让娘亲别说了,又怕是以后再也听不到了……
“就算他们都不认你也无妨,保着这个姓,你才有活路可走……”泪已盈满双颊,女人却不得不噎着喉头继续说:“若是真的走不下去了,就来找娘吧!娘会带着你,好好弥补你……这辈子,是娘欠了你……”
花梨听着娘亲有如交代遗言的话语,原本愣然的神情也有了哀伤,她点着头,亮透的大眼也蓄满泪水,要掉不掉的。
“娘别说了,爹会来的。”就算不来,娘还有她啊!怎么就不能想想她呢?
“不会了,娘也等不下去了……花梨,听娘说,别去怨你爹,娘知道他是身不由己,别怪他……先让娘去忘川河等他,我们相约好的……”
忘川河畔我等行,牵手共赴来世情。
女人的思绪已经在游离,眼神无法再正确对焦女儿的大眼。
第1章(2)
透过花梨的鬓发后面,她看到原本闭阖的门,好似有了被开启的光线射入屋内……
“娘,您别丢下我,求您,花梨会怕……”花梨的眼泪终于落下。
她从没看过娘如此迷离恍惚的神态,她不知道,是因为不清楚那就是将死之人,最后在和生命的拔河……
然后女人凄然绝美的笑了,那笑容,花梨此生难忘。
“你……来了……来……应同……”吐出最后一口气之前,女人终于等到那人的出现,所以满足的笑了。
垂下的手落在花梨的身旁,张开的五指指向木门的一角。
“娘!娘……”花梨埋首在娘亲瘦弱的胸怀前,哭噎喊叫。
苞着花梨的哭叫,木门咿呀出声,这时才全然敞开。
走进的却不是女人以为的人,而是一个已逐渐趋向男子体格的少年。
那人便是瑞木应同之子瑞木修言。
花梨转头看向来人,但结果只让她更加难过,她心疼娘亲到死都无法如愿以偿,“哇……娘……”
瑞木修言向前端详着床上的女人,执起她垂下的手腕,把起她的脉……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他明白他如今年岁正小,根本还无自保的力量,更何况是要护着一个命薄、坎坷的女人那有多难,或许死亡对这个女人而言反倒是解月兑了束缚,因为不必亲眼验证这个始于山峦,终于山崩的瑞木家欲振乏力的崩解过程。
不过,他可以因为他无法出手相救,而在此对这个女人立誓,他绝对不会让她的女儿再受到“上辈子”的屈辱!
瑞木修言搭在死去女人腕上的手不自觉的发颤着,是为愤、为怒,为身旁娃儿的哭声,更为“前世”的记忆,撕心割肺的感受像血液逆流全身。
他忆起久远以前,那人生最后一幕的画面──
那个无辜稚幼的少女被人连拖带拉,强行扯离他的身边,她的手死命的拽着他的衣袍,一口一声的“修言哥哥,救我,救我”的呼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