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扫,洗菜,都不是什么苦差,灶子的炉火也是大家轮流看着,没人欺负过她,渐渐的,她也就忘记太姑婆交代她,江南人多诈。
真没想到那个金拾诸就是三少爷……都怪自己笨,现在想来,“金拾诸”不就是“朱时京”颠倒着念?
如果比较机灵的人,恐怕一听名字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不对,应该一看衣服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初过那日脏是脏,不过想起来,当时他穿的可是丝绸,还绣有山水图画,虽然比不上云族的隐绣,但也需要功夫,后来说被辞退那日,穿的也是上好的淡黄色衣裳——下人要做事,穿浅色衣服一下就染脏,所以大家穿的都是蓝色,黑色,灰色,没有下人会穿浅黄色袍子……
丙然,太姑婆担心是有道理的。
云族人少,太姑婆年纪很大,因此这次出来的六七个丫头都是晚辈,喊她太姑婆或者太姨婆,这些人里,太姑婆最担心的就是她。
总说卦象诡谲,祥云中带着阴云,让她安静点,最好都别跟谁认输,乖乖巧巧的,怎么离家怎么回来。
平顺了三个月,就把太姑婆的叮咛给忘了。
虽然不到生气的地步,严格上说起来自己也没有损失,但感觉上就是有那么一点怪又不舒服。
那日见他眼中感伤,她以为他想家,还安慰过他,但其实他们所在的地方,就是他家的一部分啊……
“你好端端的,那日干么假装自己是小厮?”
“那日丢脸。”
“不过衣服脏了些,有什么好丢脸?”
“我肚子饿时叫起来像青蛙的事,这世界上,只有我娘跟我大哥二哥知道,万一传出去,我这三少爷要被笑的。”
桃花心想,江南人真麻烦,肚子饿发出声音好像很失礼,但是谁肚子饿不发出声音的?
莫名的又想起那句“江南人多诈”。
太姑婆说,所谓“诈”也不见得是骗人,只是有所隐瞒,那跟云族人人坦承相对是不同的。
还是鸳鸯谷好,江南人真是太复杂了。
见丫头似乎有些不悦,朱时京更觉得可贵了。
从小到大,锦衣玉食,一呼百诺,还真没人给他脸色看过,不过他也明白,爹娘跟哥哥疼他,是天性,嫂嫂们疼他,是讨好大哥二哥,至于丫头们对他,就更不用说了,看他的样子就像老虎看到肉,恨不得立即扑上,只有这丫头,单纯的以人与人之间平等的关系来看待他。
他隐瞒,她微嗔——
园儿说她脸脏,她要园儿道歉的事情,他已经听秦姨说了。
这丫头看起来普普通通,但其实,那普通正是最不普通的地方。
因为别人一污辱家乡而不高兴,因为别人对自己欺瞒而不高兴,坦然的表现出来,而不是一切都没关系。
朱时京清了清嗓子,“桃花。”
丫头抬起头,看着他,眼神干干净净。
这样的回应反而让他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样开口——易地而处,他也不会觉得莴兴。
“我没有讲明我是谁,其实有很多原因,但无论如何,其中绝对没有捉弄的意思,毕竟几次见面都那样狼狈,我当然不想承认自己是谁。”
“那……那你病好了之后,也该跟我说啊。”
“你知道一个远房表小姐在家里作客吗?”
桃花点点头,“知道。”
听说这表小姐是京城来的,饮食习惯跟江南人不太一样,自己带了厨子,那厨子亦是从京城来的,自觉出白天子脚下,高人一等,每每在厨房嫌东嫌西,让大厨娘不是很开心。
“老爷夫人希望我娶她,不过我又不想娶她,最好的方式当然是躲起来了。”
“那你现在怎么不躲了?表小姐不是还在府里?”
“再躲下去,我就只能一直是金拾诸,可是我知道你把我当朋友,我也喜欢你——这个朋友,所以不想再骗你。”
桃花听了,有点高兴,“是吗?”
“当然。”不是。
越相处越觉得她可爱。
没有美貌,也没有学识,但令人如沐春风。
而当然,经过几日相处,也大概知道她的个性——性子是好的,就算得罪她,只要好好道歉,她都能接受。
这其中,当然有一些云族固有的思虑规则——女子天生不太会跟男子争论,若男子先行退一步,女子几乎不太会再去追究。
“我知道当时没说实话是我不好,不是有意,你别放在心上。”
“嗯。”
“那以后,还是跟我当朋友吧?”
桃花微笑,“你是少爷,怎么跟个丫头当朋友。”
“我跟你有话聊,自然是朋友了,那和是丫头还是少爷一点关系也没有。”
“我们又没聊过什么。”
“怎么会,你跟我说起那鸳鸯谷的传说就很有趣。”故事本身是很普通的,但是她虔诚的样子很有趣。
他从不信这些,什么传说啦,天命啦,但是他看得出来,她对那古老流传下来的传说,深信不疑。
丙然,听他这样一提,桃花脸露微笑,“不过鸳鸯谷的故事说完,我就不知道该跟你说什么了,我懂的事情不多,连自己的名字,都是最近才学会的。”
“不要紧,我来教你。”
“你要教我写字?”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既然喜欢习字,我一定教你遍读诗书,算是……报答你。”
“报答?”
“我那日生病,连话都说不出来,别人说要把我赶出去,只有你说不能见死不救,这份仁义,对我来说,千金不换。”
第6章(2)
两个月后。
当时朱时京说要教桃花写字,不过就是想让她待在自己身边,但是桃花真让他另眼相看了。
她很聪明,学东西也快。
教她拿笔,几次纠正就可以端起样子,手势标准,腕部提得很漂亮。
写字也是,永字八诀,练习两三日,永字已经可以唬唬人——虽然离收藏还很远,但侧、勒、努、超、策、掠、啄、磔,都有几分样子。
他每天花一盏茶的时间写给她看,她便在旁边一张一张的练大字,从刚开始的歪歪斜斜,到后来有模有样。
每次“验收时间”,看桃花一脸害羞把字拿给他看,那样子还真是有趣。
“少爷,我写好了。”
“我看看。”以刚刚学字没多久的人来说,真的是很不错了,有些人学了几年都未毖能写得这样好。
他很想说,今天就这样,不过因为知道桃花很喜欢学字,总是十分认真,所以他也就跟着认真了,每一笔都细细看,“这几个字写得不错,但这个努的地方没有拉好,这字的磔处也不够展。”
“那我再重新写过。”
看着桃花在小案上铺纸,提笔——这样聪明,如果是生在富贵人家,从小苞着先生学,应该诗文都不成问题。
看着桃花埋首写字,朱时京忍不住望向一旁案上诗诗的画。
诗诗,有个丫头,没你漂亮,也没你有才气,琴棋书画都不会,可是,这丫头在我身边时,让我这几年来第一次感到平静。
朱时京知道自己大概很难忘记那个从小就喜欢的人,可是他也知道,桃花给他的平静有多难能可贵。
“桃花。”
“嗯。”
“你们家乡的女孩子,大部分都几岁成亲?”
桃花闻言,停笔,表情有些奇怪但还是乖巧的回答,“不一定的。”
“怎么,早成亲跟晚成亲,差很多吗?”
“嗯,有些十三四岁就嫁人,有些十八九岁才嫁人,也有一些是不嫁人,跟着爹娘或兄嫂住。”
“有不嫁人的?”这倒稀奇。
“有的。”说起家乡,平日总是怕失言的桃花就会比较愿意开口,“成亲是一辈子的事情,有人怕嫁不好,干脆留在家中,爹爹跟兄弟,总不会对自己太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