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越来越深,风越来越寒,令仅着单袍的他瑟瑟发抖。
“劳烦田哥了。”不知道过了多久,浑身透着寒气的他听到一个率真的女声从他头顶飘落。
口音听起来像是北方的女子,这干爽直率的声音像把刷子,扫去林星河脑中层层迷蒙。
“丫头,这个是二少爷呀。”粗嘎的男嗓听起来又是迟疑又是害怕。
这个声音听起来有点耳熟。身体依然无力的林星河转动心思,思绪恢复些许清醒,思及这是林府里某个马夫。
“我知道的,田哥,这里有些钱,拿去打酒喝。”
“唉!”马夫接过钱,叹了口气,慢慢矮来,扯起林星河无力的臂膀搁在自己肩上,另外一粗壮的臂搀起他细窄的腰,猛地将颀长的身体带离地面。
“田哥,轻一点。”沐萧竹心惊马夫的粗鲁。
被马夫猛然一晃,磕伤额角的林星河又是一阵晕眩。
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一股强大的恶心感直冲喉头,还来不及坐起身,他闭眼吐出了秽物。
“好了好了,吐出来就好了。”
相当不适的林星河听到那道率真女声轻轻地哄着他,接着一只温暖的小手上下摩挲着他的背脊。
好舒服!那温柔的抚模力道令他差点哼出声来。
“要不要再吐一点?”女声镇定从容的问,并没有被他的丑态吓走。
迷蒙中,林星河转念一想,这府里的丫环个个都视他如蛇蝎,若是有谁大献殷勤,其中必有问题。
“走开……”虽然醉着,但他仍口齿不清地低喝。
“二少爷,帮帮忙,别再乱动。你方才吐到自己身上了,我帮你退掉衣衫好不好?”那人依然很有耐心。
他想挥开她,却双手虚软使不上力,只能任由她动作。
“好了,袍子给你退下来了。我现在就去点火盆,屋里会暖和一些,二少爷稍待。”那纯净的声音始终那么镇定,告诉他她的每一个动作。
这个小小的举动,软化了林星河的抵抗,隔了一会,他感觉到暖烘烘的热气。
“是不是暖一点了?二少爷,现在我要拿巾子给你擦脸,你不要见怪。”
话音一落,带着湿暖的巾子如团云朵覆盖下来,清润的水气挤入他的鼻息里,让他的神思顿时有了一分清晰。
“好了,脸擦好了,现在给二少爷擦擦手。”
话音一落,他的手也接着受到清理照顾。
“二少爷,手奴婢已经给你擦好,现在你要好好听我说,奴婢发现你的时候,你磕伤了额角,现在血已经止住了,但是需要包扎一下,我这里有一点伤药,船坞里的工匠们谁要是被割到手或是破了皮都用它,奴婢想,这个对二少爷的伤也许会有益处。”
这小丫环是个傻子吗?明知道他可能醉得什么都听不见,还罗哩罗唆的说这么多,若不是手脚无力,他真想跳起来骂她一句。
一阵刺痛从额角袭来,他暗暗倒吸口气,接着感受到疼痛之后的清凉感。
“二少爷,你好好睡吧,屋里不会太冷,奴婢退下了。”
屋中暗了,脚步声渐远,霎时之间,林星河的飘絮院又恢复没有丝毫响动,沉静如空城的样子。
失去那道率真的女音,心中强大的空虚感把他的意识从酒力中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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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黑暗里,他睁开了眼睛。
梆梆梆梆!打更声幽幽传来,天已四更。
沐萧竹出了林星河的寝房后,站在飘絮院中央,无声地看了看自己的布履,再看看挂着菜丝的裙角,嘴角不自觉地抽了抽。
她一身酸味,不管是回到姑姑那里还是杏春院都太可疑,若是被人细问起来,她根本无法安全过关。
她思索着,眼睛四处看,想着在杏春院里有一个给主子用的小灶房,这里应该也有吧?看到了!就在东厢的后面。
沐萧竹加快速度跑进小灶房,退掉布履及身上的裙子,藉着屋角水缸里的水洗净污物。清理好青色布裙的裙角后赶忙穿上。而布履太湿,就只好引燃一团火,把小小鞋子放在灶边烘干。
火光摇曳,映红她洁净的脸庞。
这时一道无声的黑影如鬼魅般踏进小灶房。
沐萧竹烘得有些发红的小脸抬起来,看见来人后为之一楞。
这么快就酒醒了?
“你是谁?”林星河阴沉地问着,目光迅速扫过她湿透的裙摆和灶上的布履。来到此处之前,他服下了秋茗备在屋中的解酒丸子,神智总算完全恢复。
她很快定下神来,看了眼自己的鞋后,微微福了福身道:“回二少爷的话,奴婢沐萧竹。”
“我没见过你。”他冷意十足的挑眉,微微内陷的眼窝闪着一抹凶光。“奴婢是船坞的奉茶丫环,今日随大少爷到杏春院伺候。”
“林家是要垮了吗?连船坞里没教养的粗使丫环也到宅子里闹?”他话中尽是讥诮之意。
垂眼望着地面的沐萧竹缓缓抬眼,若有所思的看道:“二少爷酒还未醒,请回屋休息,不要徒增烦恼。”
被她慧诘的揶揄,气焰嚣张的林星河顿时楞住。
在始终平静如常的她面前,他忽地觉得自己像个无理取闹的孩童。
小灶房外不再是无边的黑夜,幽亮的曙光已透过木窗照进来,灶中的火苗暖热跳跃,他在一冷一暖的光线里看清她的长相。
一名十五,六岁上下的瘦弱姑娘,有着一张清秀的脸,这张脸颊没有一丁点女子该有的圆润,但有失柔美的面上却有着一双温和灵气的水眸,闪亮中尽是温和与慧黠,往下看是微挺的俏鼻,嫣红的唇边有两道看起来很顽皮的笑纹,想来她常常带笑。
笑?他要让她笑不出来。
林星河布满茧的大掌大力钳住沐萧竹不算小巧的下巴,没有丝毫客气。
她瞠大眼,倒抽一口冷气,陡地被拉到离他很近很近的地方,他带着酒气的鼻息落在她的脸上。
“是你把我弄回来的?”看她失去镇定,他恶劣地笑了。
“回二少爷的话,是。”
“是你给我换的袍子?”
“是奴婢做的。”沐萧竹开始发抖。他的眼神看起来好凶,仿佛要将她撕成碎片似的。
“这也是你干的?”他又指了指自己被布绕上的额头。
“回二少爷的话,是的。”
“谁让你干的?”
“我,没有人吩咐奴婢。”
阴鸷的眸光笔直看入她的眸底,那里除了慌张别无其他东西。
“哼!”他一把推开她。
“奴婢告退。”重获自由,她拿起灶上的鞋,赤着足,一步一步往门边退。
她狼狈的样子令他意识到刚才呕吐时,并非只吐在自己身上,甚至他还忆起,是她出钱让马夫把他扛回了飘絮院。
一双莲足刚要迈过房门,低沉的男声又叫住了她。
“你图什么?”搭救他总有个理由吧?
细瘦高挑的身形顿时定住,许久无声。
正当林星河以为她不会回答时,就听见她说:“图?二少爷是说清明上河图?还是说韩熙载夜宴图?抑或是八骏图?这些图奴婢可都没有。”她图什么?她赔上了自己大半的月钱,不就是出于一片善心吗?
放下调侃的话,沐萧竹逃命似的冲出飘絮院,就怕二少爷追过来找她算帐。看着晨光中飘远的那道身影,林星河面上表情很是奇怪,有怒、有惊、还有些兴趣。
“跑?你能跑到哪里去呢?”
她是新来的丫环,再过不久,她就会像府中其他丫环一样,在祖母的影响下对他唾弃不已,再过些时日,恐怕她就会到处说他酒醉后的丑态,跟那些奴仆们用今日之事大作文章,且会在暗地里骂他是婊子的儿子,是个酒色之徒。一定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