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家祺迟疑了片刻,仿佛在思索如何说明比较恰当。
“你不想说就别说了,我只是随口问问,我们继续爬山吧。”不知为何,总有种继续追问下去,就要触及他伤痛的直觉,徐翎牵住他的手,拉着他往前走,突然之间什么都不想知道了。
“不是不想说,我只是在想,怎么说比较简单明了。”她的聪慧体贴令叶家祺心中一阵宽慰,一直以来不愿回想的往事仿佛也不再沉痛。
“那你边走边想,想不到就算了。”徐翎对他的说法十分怀疑,拚命拉着他往上走。
继续爬山吧继续爬,等他累了喘了,想说什么都没法说了。徐翎的如意算盘是这样打的。
“我母亲她……认识我父亲的时候年纪很轻,是个声势如日中天的模特儿。”思考了一阵,叶家祺决定从这里开始说起。
“喔。”他的眼睛那么漂亮,眼睫毛那么长,或许就是像妈妈吧?徐翎轻轻地应。
“她其实……是个很有事业心的人,也不是挺爱孩子,可是,或许是被爱冲昏头的缘故,为了能够嫁给我父亲,她不只怀了我,甚至还淡出模特儿界,彻底告别从前的生活。”
“……”年轻的女生总是有为爱冒险犯难、不顾一切的勇气,往往也会因这份冲动导致不幸,徐翎听着走着,不知为何竟感到有些难过。
“她一直以为父亲终有一日会娶她,没想到,最后,我父亲只愿意承认我,接我进门,就连大哥和二哥的母亲陆续过世之后,她也始终没能成为父亲合法的妻子,接着,另一个女人带着我弟弟出现,成为我父亲的第三任配偶。”
“怎么可以这样?!”烂死了!虽然这样说十分不敬,但叶家祺他爸是怎么回事?徐翎彻底失态。
“是,怎么可以这样?我母亲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她从高处纵身跳下,离开了。”叶家祺口吻平淡,平淡得就像在诉说别人的事一样。
“……”徐翎掩住双唇,不可置信。
叶家祺看着她,牵唇微笑,续又说道——
“我母亲确实很可怜,我也确实很同情她,每回见面,她总问我父亲的事,她关心父亲的一举一动,关心她岌岌可危的地位……我觉得她很不幸,但是,每回她向我抱怨,抱怨我和父亲毁掉她的幸福人生时,我总想,在她心里,我究竟算什么呢?当她过世时,我又想,是不是因为我没有令她如愿争取到想要的位置,所以,当她的理想破灭,她也可以毫无顾忌地撇下我,就连一点点心痛或不舍也没有,彻底和这世界断绝联系往来。那么,一直以来在叶家,拚命想为她争取一席之地的我,究竟又是什么?”
是啊,一个令母亲不幸的孩子究竟是什么呢?与母亲感情甚好的徐翎没有回话,也无法回话。
叶家祺的母亲与她的母亲不同,她的母亲虽然生活艰苦、谋生不易,可对她的存在却从无怨言,言谈中也时常流露出很高兴有她陪伴的感触,令她感受到自己是个被期待的孩子、是个被爱的孩子,可是,叶家祺呢?
他是不是会因此,觉得自己不被爱呢?
电光石火之间,徐翎突然就懂了。
懂了叶家祺为何要她不要改变自己,为何要她维持现在的样子,不要把他的需要放在她的前头。
他希望她照顾好自己,做她喜欢做的事,不要因爱而委屈。
他希望她,不要像他母亲一样……
“你……恨你父亲吗?”愣怔震惊了好半晌,徐翎终于找回失去的声音。
“恨?我不知道。”叶家祺坦白地答,那感受已经参杂许多,不再纯粹易懂,就连他自己也看不明白。
“我只知道,母亲过世的那年,我很低潮,二哥刚好接下了香港奥福,问我想不想来台湾发展,其实,我与父亲兄长本就不亲近,母亲离开之后,我很想干脆彻底跟他们断绝往来,可又想,母亲辛苦了一辈子,就是为了挤进叶家,我若离开了,本就已经这么不甘心的她,是不是又会更难受?”
“所以,后来,你就来了?”徐翎望着他,深深地问。
他告别亲人,将自己留在异乡,那其实,带着一种很深的放逐意味,与补偿心理…………
他或许很寂寞,所以,他想找一个能陪伴他长久的宠物……
徐翎顿时好想哭,可是,她才不会因为这样就哭,她哭了,不是让叶家祺更伤心而已吗?
“你的设定好老哏,十部偶像剧里有九个男主角都是这样的。”徐翎将稍一不慎就会流出来的眼泪、鼻涕统统吸回去。
叶家祺一愣之后,终于反应过来。
“你的也不差。”叶家祺回嘴。家境困苦的单亲家庭女子又新鲜了吗?
“乱讲!我好歹是个——”徐翎本想说“女上司”,仔细想想,却又觉女上司也挺稀松平常,遂又改口:“是个真的靠后台升上去的女经理!”
“你还真敢讲。”叶家祺拧眉。
“有什么好不敢讲的?我敢做敢当,是条货真价实的汉子!哪像你,明明自己也有后台,当初为何还因为怀疑我有后台找我麻烦?同是天涯有后台人,你不是应该跟我惺惺相惜的吗?”
同是天涯有后台人?这是什么东西?
叶家祺失笑,方才因回想往事而起的那些忧郁念头瞬间被她赶得干干净净。
“谁要跟你惺惺相惜了?我可没有因为家族关系平步青云,步步高升的只有你而已;再有,我是不信任你的工作能力,并不是因为你有后台找你麻烦。”叶家祺十分冷静地分析。
“呿,都是你在讲!”徐翎闷哼了声,半晌,眼睛转了转,陡然间又冒出一句:“欸?等等、慢着!侯晏新被调去香港是不是跟你有关系?”
若不是他,又怎会调派得如此突然?他随便请兄长调停一下就可以了吧?
“是有一点。”虽然早有预料徐翎会猜到,但并没想到会这么快,叶家祺推了推眼镜,神情有些不自在。
“他怎么会答应?我记得像协理这种比较高阶的主管,若对人事调动有意见,可以再提出异议,至少他可以调去中区或南区,好歹都在台湾,怎么说都比较近嘛。”
“我让他听了一点东西。”
听了一点东西?
“随身碟?是随身碟吧?”托他保管的东西,竟被他拿去威胁了?徐翎大惊。
“是。”叶家祺颔首。
徐翎不可置信地盯着叶家祺,风纪股长原来这么阴险……
“既然这样,你为何不干脆让他辞职?”徐翎月复诽完叶家祺,再度发问。
“辞职了,放在看不见的地方反而更危险,距离要远得看得见,又不能近得造成威胁,我大哥、二哥并不是很好相与的人物,香港很适合他。”叶家祺全盘托出,缓缓地答。
放在看不见的地方反而更危险,距离要远得看得见,又不能近得造成威胁……
等等,她为何觉得这理由听来有些似曾相识?
叶家祺说,他的哥哥上任之后,问他要不要来台湾发展,他为何要来台湾发展?香港难道不行吗?
距离要远得看得见,又不能近得造成威胁……这样想,一切就说得通了。
说到底,叶家祺的兄长们心里还是介意这位弟弟会争权夺产,所以才会将他调派至台湾吧?
也或许,叶家祺甘心屈于副理之位,不愿大刀阔斧、励精图治,太有作为,也是因为不想令兄长感到受威胁吧?
她初到企划部时,他就曾对她说,他名不正言不顺。
现在想来,他确实是名不正言不顺,无论是他的事业、他的家庭、他的母亲,都处于一个很微妙的尴尬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