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一种令她双腿发软的眼神打量她,唇边甚至噙着笑意,桌上打翻的水杯提醒她,她的双手在发颤。
他身上有巧克力的味道,那很像她和他之间的气味,既甜美又苦涩,记住他和忘掉他一样痛苦……
她不逃。不逃的理由是为了想证明她能以平常心面对他?还是因为她其实也很希望能够与他相逢?
她刻意不去思考这件事,可随着相处时光与日俱增,呼之欲出的答案越加令她不敢面对,只好将满腔焦虑尽数发泄在他身上,不给他好脸色,不让他亲近;这样的行为究竟是在折磨他还是凌迟自己?她其实越来越分不清……
好黑……舒妍的意识逐渐飘远了,又缓缓荡回来,她好像睡了很久……
“病人目前没有大碍,不过必须持续注射血清,接下来有好段时间都要住院……放心,舒院长的千金,没有人敢怠慢的。”
“有,处理得很干净,仓库、弹壳,还有几公斤的四号……啊?那一男一女喔?很好啊他们都没事,枪伤都处理过了,只是女的精神状况好像不大好,她家人
把她接走了……培元?亮亮去打了他一顿,拳拳都往他伤口槌,我看他十天半个月下不了床呢,哈哈哈哈哈。”
“小妍,我是妈妈,你听得见我吗?姐姐状况很不好,妈妈想带她去美国,找你爸爸一个精神科权威的老同学……嗯,留在台湾治疗,你也知道,医院都是你爸的朋友,难免会被人说间话,别让你爸丢这个脸……好了,就这样,我们明天的飞机,我请王姨来照顾你,王姨你记得吧?我们从前的管家……”
她身旁的人来来去去,好多声音,她都听见了,可是犹想睡,脑袋昏昏沉沈的,眼睛怎么睁也睁不开,连掀动一根眼睫都必须耗尽全力。
是真是幻有些分不清,唯一可以确定的是,邵一帆一直陪在她身旁。
她听见他和王姨安排轮流看顾她的时间、听见他如何收拾姐姐留下的残局、听见他向亮亮交代“咬一口”的待办事项,听见他在她床畔,又倦又累地叹了数也数不清的长气。
“从来没跟你提过我的事情,刚开始是我不想谈,你也没问,现在有时间了,你想听吗?”
他因长茧有些微砺感的大掌细心地为她拨开前额的刘海,轻柔地以湿毛巾为她擦拭手脸,接着恋宠至极地牵起她的手;那双曾经推开她的手,此时箍着她的力道却强悍到令她有些疼痛……
想听吗?想。那些我没有参与到的你的过去,究竟是怎么样的呢?
因为他听不见她内心微弱的自白,所以,她可以安心的回答,不需遮掩。舒妍感觉到床垫因邵一帆的重量微微下沉,他坐在她床沿,嗓音朦胧而悠远——
“我九岁那年,父母亲因为一场车祸过世,之后,我和妹妹被叔叔、婶婶收养,大致上,就像你父亲之前说的那样。”邵一帆以一个最稀松平常的起头当开场白。
舒研父亲没说的,藏在那些白纸黑字后头的事情有很多,他从前为着莫名自卑感不想令她知道,可是现在,他已经觉得无所谓了。
他想令舒研多了解他一点,或是,他想和舒妍多说一些话,好让自己相信她很快就会醒来,又或者,他是想让舒妍听见他的声音,好让她知道他一直陪在她身旁……原因是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现在想说,于是,他便说了。
“收养我们没多久,婶婶因为受不了叔叔的好赌与拳脚相向,与叔叔分居,我和培元跟着叔叔,妹妹则跟着婶婶。我舍不得妹妹,却又想,妹妹跟着婶婶也好,总是比较安全……”每回叔叔喝了酒,他都很害怕,害怕发酒疯的叔叔会殴打妹妹,或是对妹妹做出更不好的事情。
那时,他想保护妹妹的心情和后来想保护舒妍的心思同等坚定,只要能让她们安全,分离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的话语令舒妍想深深叹息,可她的叹息呼在氧气罩里,只是一团朦胧雾气。
“离开了婶婶之后,叔叔赌得更厉害了,我和培元除了常挨他揍之外,更时常有一顿没一顿……有一次,在学校,班上的男生和隔壁班的打起来,我因为饿得脾气很暴躁,一下就把隔壁班挑衅的那些全打趴了。”回想起这段往事,邵一帆淡淡地笑了。
因为肚子饿打人?真像他的作风呢。
舒妍想笑,可当然笑不出来,她连睁开眼睛或是动一根手指头都有困难。
“班上同学看我那么能打,高兴得不得了,下课后拉着我,在学校附近请我吃了一顿丰盛好料当作谢礼,我也高兴得不得了,那是我几个月来第一次吃饱,甚至还能打包饭菜回去,让培元也吃饱。我心想,这么好,打赢了就有饭吃,人生果然还是充满希望。从此之后,谁要打架都找我,先是同班的,再来同校的……我人高,目标显眼,为了有饭吃,我打得比谁都狠,打着打着,就打出口碑,开始有些人成党结队的来拜托我。”
跌跌撞撞的青春,有些苦涩,有些惆怅,却是他不可否认的从前,这些年来,他已经学会和这些难堪的过往和平共处。
“当时年纪小,不懂事,有饭吃什么都好……之后,有一天,家里闯进三个男人,他们拿着棍棒和西瓜刀,说叔叔欠了他们一赌债;叔叔二话不说要他们去找婶婶,亮亮……可亮亮在婶婶那里,我怎么能让他们去找婶婶?”
邵一帆手指轻触过她眉眼,就像无声地说着,他不能令亮亮遭遇危险,正如同他不愿意令她受伤一样,舒妍长长的睫毛因他细致的抚触微微震颤。
“我说,我很会打架,我可以去帮你们打架,我可以帮叔叔还债……那三个男人听我这么说,哄堂大笑了起来,叫我跟他们打打看。他们先是一个上来,后来又一个,最后三个齐上,我断了一根肋骨,可他们比我更惨……带头的那个男人很高兴,当晚就带我回去见他们的老大,老大听说我还没成年,很满意,拍拍我的肩膀,马上就给了我一笔钱,让我开始为他做事……”
未成年令人高兴,想必是因为很好操控,又格外受法律保护的缘故吧?舒妍有些难过地想。
当她在自责成绩太差,当她在烦恼她永远不如姐姐的时候,原来他过着这般生活……
“舒妍,你知道吗?当时,打架打到能赚钱,我觉得我真够厉害了,我不只养叔叔养培元,还可以寄生活费给婶婶,可以帮亮亮付学费……我意气风发,呼风唤
雨,觉得全世界都是为我转动的;我觉得我很行、很强,就连天上的星星都摘得下来,所以后来,我学讨债、学偷车、学用枪、学该怎么教训小弟,学管场子……我进进出出少年观护所很多次,可我一点都不在乎;等我长大,留了前科,我也不在意。我看着老板的成就,心想那有一半江山都是我帮他打出来的;看着亮亮和婶婶越过越好,还换了房子,我是真的很骄傲。”
原来,他是想保护亮亮,也想让家人过更好的日子……如果可以的话,谁想过这种生活?他说得骄傲欢快,舒妍却感到十分怅然。
“再来,我锋头太健,终于出了事,老板让我去避一避风头,说是避风头,其实他是想跟我划清界线以自保。那时,我心里很不服气,我想,我帮他打拚了那么多年,他一看苗头不对,就把我当垃圾一样扔掉,那我究竟算什么东西?!我跑到台北来,想重新开始,想打我自己的江山,结果,却发现我除了打架之外什么都不会,这么多年来,从十几岁到二十几岁,我唯一学会的事情,居然就是如何打架打得更好,如何赚不干净的钱赚得更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