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通往雁城的路,她何曾时是那样的热爱与向往!又何曾时是那样的憎厌与仇恨!
即便到了如今,她还是拿不住自己的心思。
悠悠往事,独独我思。
她幽然叹息,眼看着眼前不远处的两双少年少女,心头戚戚。恍惚当年,她也曾与自己所爱之人绿竹随波仗剑江湖,雪峰之巅琴箫相和,当时是何等地情深意切,是何等地誓言旦旦?
曾经的非卿不取,非君不嫁?
何时就成了昔日的记忆,一切烟飞云散,连追忆也来不及!
是她太痴情?还是他太薄情?
爱、恨、情、仇,妒火中苦苦煎熬!百感交集,难以遏止,别人早已付诸沧海一笑,自己还在笼牢里作茧自缚,自食其果?
太可笑?太可悲?
太执迷不悔?
卢大娘几欲笑!是自己太要强?不甘心承受一个被人抛弃的命运?是输不起,不甘心,让她一步步泥足深陷,不可自拔?导致爱她的人,被她所爱的人,命运跟着被颠簸流离,失之所爱!
除了这些,她最终又得到了什么?
她最终又想得到什么呢?
唉!一声长叹,轻轻由她柔软的唇瓣逸出,那样的惋惜,那样的动人,那样的婉转。她一生的骄傲与执意,竟只落得一身空寂的萧索与落寞,便宛如这一天地间,此时此刻的深秋——自顾自地凋零!与无尽的忧伤!
后青衣,一个用尽生命在爱护她的人,最终被却她伤害得体无完肤,他何曾不是无辜?
何曾不是比她更无辜?
为何他却是一直没有怨恨她半句,连死时都是那样的看着她微笑,“我不想你再去伤害别人!你伤害别人的时候,岂不是同时也是在伤害自己!爱一个人没有错,不被那人所爱也不是错,只是自己认为爱过了,值得了,那便是好的,不要心怀怨恨,不要责问别人,不要责难自己——有些事情该忘了就忘了吧,该放了就放了吧!就算是他不再爱你了,又有什么要紧?你还是你,你还有你的一生……”
当时,她没有读懂他话中的意思!
如今,在这么一个秋意瑟瑟的午后,这么一棵红叶飘摇的树下,细细地思来,悔悟竟是如此分明——
自己不如后青衣!
也不堪他所爱——
在失却了如数年后,她才骤然明白自己曾经得到的爱,比起她一生所用的还多!而,这一切,现在才要去珍惜,已经太迟了,太迟了!
她隐忍不住,被泪水打湿了双眼。
泪水迷蒙的双眼,看出去一切如此模糊,连心也模糊了起来!自己曾经爱过吗?自己曾经怨恨谁?
这一切都似渐渐模糊了轮廓,渐渐氤氲成了一片无法触模的白雾——一片恍惚,就连这个世间也不似真实存在的一般,令人畏惧。
一双坚实的手臂,稍稍用力地拥住她。霎时的温暖包围住了她晃荡飘零的心,卢大娘张开迷蒙的眼睛,渐渐地看见了一张与她相处了二十二年的脸孔,她曾经怨恨,曾经嫌恶的脸孔!
今日,他还是如此亲切地拥抱住她这个孤独的人。后五纹眼睛依然闪亮,笑容依然迷人,他轻轻俯耳,说道:“大娘,这二十二年的养育之恩,我始终是无法忘记的!无论以往是好,是坏,我都会一辈子惦记你的!”
卢大娘轻轻地哭出了声。
她从未料到自己也会有接受别人施舍的一天,而更未曾料到这一刻,她竟不觉得这是一种难堪,反而感觉到这是一种温暖,这是一种让她充满愧疚,充满遗憾的心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温柔,与一种期待已久,而忽然而来的幸福!
幸福的味道,她终于如愿地尝到,是如此的甘甜,沁心,让人的心田如此的柔软,近乎眩昏的感觉!
是让人留恋的感觉!
是让人会想不惜一切去把它留住的感觉!
原本,也许一直就在她身边——她却连一眼也没有留意过,甚至连它的影子都无法触模到!
她第一次如娘般,搂住后五纹。
指尖有微微的颤抖。
后五纹的背后,有白玉溪的脸,正在习惯般对她轻轻微笑。
雪希言远远地坐着,目光看在一片草地上。他虽不习惯这种温暖的场面,心里毕竟是为他们的包容和宽恕而感动!
而坐在身边的那个少女,却是看得莫名其妙,又是看得心不在焉!她不时地左顾右盼,看看是否地上有虫子,为何在这儿坐着,浑身发痒?她又不能不顾仪态地伸手抓痒,只得强咬着牙,忍耐,忍耐,忍耐……
真的是忍无可忍了!她一把跳了起来,眼色凶狠地四处巡视——一遇着雪希言回转的目光,她霎时又恢复了温柔巧笑,说变就变,比六月的天变得还要快,轻声说道:“这里的景色真美,我去走走!”
语音说得忒甜!
雪希言默然点头,脸上神色也不见关切。
依然是一派冷漠。
那少女悻悻地一笑,回转身缓缓地走了开去,然后越走越急,越走越急,突然闪进树干后,藏了起来……
后五纹一边搂着卢大娘,一边眼看着她,得意地笑,笑得诡异。他当然知道她这是干什么去?
也只有他知道,那一颗药丸吃下去会叫人多么难以忍受——
炳哈哈!
雁城。
黄昏,西山日落,半壁红透,几匹青骓棕马,萧萧进城。
秋雁低鸣,隔水而飞,林木落叶披离而下。
秋山连绵之间,暮色苍隐,白玉山庄宛如白璧无瑕般镶嵌其中,一座江湖中辉煌而神圣的传奇,一直以它的傲人之姿,屹立于武林之中。
重回白玉山庄!
再进白玉山庄!
又来白玉山庄!
拜访白玉山庄!
庄严而肃穆的厅堂,各人齐聚齐贤堂。
在乐文山的陪伴下,白灵运再一次作为家主身份,前来接待客人。他那一双严厉的眼睛,在扫过白玉溪时,让她不由自主地,羞愧地低下了头去。
后五纹的目光,却放肆地,贪婪地盯着他看。闪闪发亮的眼睛,异常的明亮,明亮得恍如两面镜子般——清晰无比地照着白灵运的脸上,身上,每一道岁月的痕迹,每一寸苦难的磨砺。
卢大娘静悄悄地瞧着白灵运。他已不复当年雄姿英发的伟岸模样,肩背甚至有些佝偻,双腿上盖着厚厚的毯子,发髻半白,比他原本的年岁更显得苍老了许多,只有那一双依然锐利,依然慑人的眼眸,那一身依然素雅的衣袍,可以寻找到当年那一点依稀的影子!
她的眼眶,默然地湿润。
不知是为了彼此的遭遇,为了彼此曾经蹉跎的岁月,还是为了此一生,此一世的重逢?
雪希言向他揖礼:“晚辈见过白老前辈!”
那少女也跟着揖手为礼。
白灵运朝他们微微点头,向乐文山说道:“几位客人远道而来,请文山兄替我略尽地主之谊!”
乐文山颔首,温笑道:“乐某先为诸位安排住宿之处,再备水酒膳食,请诸位随我入内吧!”
后五纹瞧着一动不敢稍动的白玉溪,又望望白灵运,突然问道:“白……白老前辈,你打算如何惩罚白少庄主?”
白灵运脸色沉重,举眸看了他一眼,肃然说道:“此乃家事,公子不便过问!”
“正因为这是家事,我才更要过问!”后五纹寸步不让地说道,“无论如何,这件事也和我月兑不了关系!”
白玉溪忙向他使眼色,让他不要在此时此刻造次!她一向敬畏白灵运,即便是此时此刻仍然把他当父亲看待!
何况,这一切都是由她母亲所造成,一切后果,自然该是她一力承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