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死,便不需轮回。不轮回,便不会忘记。
恍惚忆起,那破庙的一夜,她在庙内,他在庙外,也是这样一枚叶片,泄露他的心思,得来她的首次安抚。
恍惚……在那鬼宅当中,他用槐树的叶片吹出满月复忧伤,只为她愿意允诺他一生,却不愿娶他。
她说她要陪他一生,她说让他在轮回之后忘记她……那么,只要他不死,这一生就不算结束吧。
“冥,我们住在这里……整整一千年了。什么时候,我们也和天汐他们一样……一起下山走走?”取下唇间草叶,很久很久的安静之后,在呼啸的寒风中,他缓缓道。
一千年……似乎漫长到宇宙洪荒,却又似乎只是眨眼间的事。
那日街上,秋阳之下,她轮廓优美的侧脸柔润莹洁的耳垂以及上面细微的汗毛仿似昨日才见,那日船上,她说“从此,你就是风十二了”的声音,仍然回响在耳边。一切,已然人物皆非,只有他们俩,还是当年的样子。
你可知,留着这样的容貌,只为守候这样的你。只是,舍不得,独留你一个人站在这冰天雪地里,没有人陪。
他伸出手,如同那最后的一日,她隔空虚抚他那样,如同千年来的每一天,轻轻地、轻轻地抚过她带着一丝微笑的脸。而他长时间紧抿的唇角,也因此渐渐上扬。
就在此时,咯吱咯吱的踩雪声由远而近,凝冻住他罕有的笑。
又是千年一次的祭巫神仪式。
数千只黑色的巨型巫蛛密密麻麻匍匐在祭台前,仅在正中留下一条可容八马并驰的通道。雄浑的号角声起,一辆黑色的马车由八匹白色天马拉着凌空而至,前面有十八个黑衣俊美少年铺锦毯散鲜花开路,后有八十一剽悍女卫执剑相护,浩浩荡荡一行穿过中间大道,停在祭台之前。
马车内跳下一赤身的少年,跪伏在车旁。
车帘被一只雪白修长的手掀起,一黑袍曳地、云鬓雾鬟的女子手扶一美貌少年从其中钻了出来,一脚踏在车旁少年的背上,下一步才落到地上。
“恭迎大帝!”原本安静的众蛛爆发出响震天地的呼声。
风沂站在祭神台前,看着上面那数千年来于她可望而不可及的巫神本体,脸上露出志得意满的笑。风冥被封,风离失踪,这两个能力远远胜过他们的上古之妖去了,巫族还有谁是她的对手。她的目光越过祭神台,落向巫蛛最畏惧的凝月潭,看到潭中那尊屹立了千年的红衣女子冰雕,神色微变。
竟然还在!
一向落进凝月潭的生物都会被立刻化掉,尸骨无存,魂魄即散。唯有巫族之人灵力因着与潭中阴邪的力量相近而得已暂时保有全尸,然而却是被潭中阴寒之气封住,连神识也逃月兑不了。这也是当初风离为什么不让风冥自尽,而是跳入寒潭的原因。毕竟有过一次教训,风离再不敢保证风冥在身体死亡之时神识不会再次逃月兑。
但是即使是巫族之人,在被冰封一段时间之后,也会被慢慢化去,最后成为潭水的一部分。像风冥这样千年仍在的,却是从未有过。
一丝莫名的恐惧由心底升起,风沂突然双臂抬起,做引弓状。一道灵力便似锐箭般月兑出灵力形成的弓弦,呼啸着直射往潭中。
潭化不了,便由她相助一把。
灵箭速度极快,由她所在的地方到潭中冰像也不过刹那的光景,却在快到潭边时,突然凭空冒出个人来,用身体挡住了灵箭。她不由惊了一下,预备再射出一箭。
然而,那人显然是凡胎,竟然被灵箭冲势带着,直直撞向潭中冰像。
这样也行。放下手,风沂这才转向自己的子民,扬声道:“你们给朕记住,从此,我风沂才是这天地间唯一的主宰!”
众蛛都看到了刚才那幕,却并不动容,显然已经习惯。无论用什么手段,他们只遵循强者为尊的规则。此时闻言,轰然应诺。
就在此时,一道寒冷彻骨的声音突然响起,隐然凌驾于众人声音之上——
“风离呢?什么时候轮得到你风沂了?”
随着声音的出现,一道红影飘然而至,落于祭台之上。
风沂色变,不自觉退后两步。
风冥单手负后,傲然而立,如寒潭一般的目光缓缓扫过阶下因她的出现而骚动的族民,却在见到那华丽的马车和锦铺的地毯之时双眸冰结。
“天人的浮华倒学了个十成十,难怪越来越不成器。”语罢,倏然扬袖,一切皆化为灰烬,转眼被风雪刮得不留一丝痕迹。
没想到她一来就是个下马威,所有族民,包括风沂在内,都不由噤若寒蝉。要知,能从凝月潭活着出来,风冥还是第一个。只是这点,便无人敢挑战她的权威。
“你可不服?风沂。”风冥眼波流转,定在已开始颤抖的现任巫帝身上。
风沂想到自己之前试图谋害风冥的举动,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浑身瑟瑟发抖地伏在地上,“风沂不敢,风沂不敢……”说着,现出了与族民相同的原形来。
在这祭神台上,只有巫帝才能以人身站立。风沂此举,已摆明让出帝位,同时,也先一步断了风冥追究或者挑战的念头。
“风沂,你或者更适合做人类。”风冥冷冷看着她,道。一句话说得风沂在冰天雪地中浑身直冒冷汗,却也没再有下文。
“开始吧。”风冥说,宣布祭祀仪式的开始。而由头至尾,对于那个站在祭台外的人类,竟是一眼也没给过。
第10章(2)
当被灵箭射中掉往潭中的那一刻,风十二并没有觉得痛楚,反而有解月兑之感。总是一个人喃喃自语,其实也有些累了,若是能死在一起,倒也没什么不好。
他的身体撞上潭中冰人,耳中听到冰裂的声音。就在他以为就要这样结束的时候,一道冰寒的力道稳稳地托住了他,同时治愈了他身上的伤。
腾云驾雾般,他莫名回到了岸边,惊魂未定,一抹红影从他身边一掠而过,落往前方的祭神台。
然后,他看到了她。看到她挥洒间平服了众妖,看她引领了一场祭祀的盛典。然而,她那比千年前还要寒凉的眼,却自始至终没有看过他一眼。
“风冥……”他突然开口,叫住了正要率众离去的女子。她的身上,还穿着当年的喜服。
风冥回头,看着他,目光冰冷,仿佛在看着一个陌生人。
“你……”风十二迟疑了一下,原本想问她是否还记得他,是否还记得他们之间的誓言,却在想起千年前她毫不犹豫地跳入寒潭那一幕而改变主意,“可愿陪我一天?”他真的很想……能静静地守着她,哪怕是片刻也好。只是成为她的负累,亦非他所愿。若她无意再续前缘,那么那一日夫妻换来的千年守候,便再由这一日结束吧。
风冥沉下寒眸,扬手,挥退了所有的族民。
“有何不可?”她冷冷地道,不带一丝感情。
那一刻风十二知道她没忘记他,只是也没有了情。唇颤抖许久,竟只能浮上一抹苍凉的微笑,连一字也没有吐出。
时隔千年,辛城早已不在,代之而起的是一个繁华的大城,民风与前殊异。
曾经是废弃土地庙的地方,已被囊括在了城墙之内,曾经的采石场,也早因冷月石的大肆采集,成为了一片平地,为城市的扩建提供了场地。
熙来攘往的宽阔大街上,再也找不到往昔的记忆。
风冥一身红色嫁衣信步走在前面,却因身上的冰冷气息而将喜气冲得分毫不剩,行人纷纷走避。风十二跟在她身后,看着她冷硬的背影,心中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