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海尚未回应,陆静深又道:“当然,我不想吃苦瓜,有我看着,你就不会乱买我不爱吃的东西了。除了买菜以外,我也可以陪你逛街买衣服,天知道你到底会不会买衣服?老是穿长裤……”让他很不方便。“还有保养品,你有在用吗?我好像很少模到你脸上有上粉……至少可以擦一点面霜吧,女孩子不是都喜欢用保养品……”
他语气里有着一抹高兴、一抹期待,以及一抹失落。宁海心头顿时涌上某种抑制不住的感受,左胸以下,微微痛着,让她说不出话来。
“宁海,我说的你听见了吗?你怎么说?”
有一瞬间,她想要答应他的任何要求,却就是说不出口,只好倾过半张桌面,双手捧着他的脸,在他唇上轻轻印下一吻。
好半晌才找回声音,她道:“陆静深,不许你对我说这些话。”
他话里若不带着抗拒与嘲讽,她会不习惯。
像是能看见她那样,他幽深的眸牢牢地锁住她的所在,轻声一笑:
“难伺候的陆太太。”
宁海声音再度哽住,为“陆太太”这三个字,她瞪大双眼,瞪着他久久不移开。想问他到底什么意思?却又怕问了会更糟……
还好服务生在这时送来他们的餐点,香啧喷的海鲜局烤暂时吸引了两人的注意力。
她将叉子放进他手里,提醒着:“小心烫。”始终放不下对他的关心。
陆静深没有立刻动手,等待局烤稍凉的同时,他问:“宁海,你是不是舍不得我烫到?”
“嘶。”她发出一声嘶响。
“怎么了?”他急问。
捣着舌头,宁海苦笑:“我烫到了。”
想来明眼人不见得就能看得比较清楚啊。
连续一个礼拜,宁海每天都陪陆静深出门。
前三天,他由着她主导,随她想去哪就跟着去哪。有时他们搭公车,有时坐捷运,有时也会坐计程车,但更多时候是在走路。
他看不见,起初,他走得很小心,一步一步的。慢慢的,他对人行道的导盲砖有了一点熟悉,才逐渐放大步伐,但仍走得很谨慎。
有时人行道上违停了很多脚踏车和摩托车,他撞过几次,小腿累积了不少瘀青。晚上回家时,宁海替他放洗澡水时,忍不住替他计算今天又多了多少丰功伟业。
他便问:“累满十点可以换什么?”
宁海想了一想,回答:“一张好人卡?”
“一个吻,怎么样?”他自己要求。
宁海答应了,但不是一个吻。不只一个吻。他们总是渴求彼此的碰触,一碰触就非得燃烧殆尽才会停止。每一回都热烈得像是没有明天,唯有现在能把握,那样。
整整三天,宁海带领着他领略了这座在日治时代时发达起来的古都。这些年她流连国外,已经月兑离这片生活圈很久了。陪伴着他走绕一圈时,她自己也有一种重新认识这块土地的厌受。
后四天,陆静深开始提出自己的意见。于是她陪他去参观美术馆。
他已经许久没进过美术馆,甚至不记得上一次看画展是什么时候。正巧市立美术馆在展览印象派大师高更的画作,宁海不非常懂画,却必须充当陆静深的眼睛,将她所看见的阿尔风景描述给他,他便能想像她所描述炳叫圭里面。
之后他又想去看电影。他当然看不到,于是宁海挑了一部歌舞片。足足一个半小时长度的歌舞片,想说他起码能用听的,没想到才过了一半时间,肩膀上便有重量压来。宁海侧脸一瞟,才发现他竟然睡着了,不确定要不要叫醒他。最后决定让他睡,自己也没能将心思放在大萤幕上,总会忍不住要想转过头看看他……后来,他是被地震摇醒的。
岛上多地震,震波来时,位在八楼的电影院也摇晃了几下。电影厅内,人们反应很快,立刻往逃生门方向冲出去,一片惊叫声中,他俩不动如山,双手紧紧交握着。
所幸高楼的摇晃很快便停歇下来,电影院广播说会重新播放一次先前地震前的片段,但宁海已不在乎。他们沉默地看完、听完片子。一直等到走出电影院后,他才道:“刚刚地震时,你没有跟着其他人一起跑走。”
宁海不知道该回答什么。是要说,因为混乱中要带着失明的他一起逃出电影院非常不容易,所以没跑?还是要说,因为有他在身边,即使真有变故,两人生死与共,也就不觉得害怕……
不论说什么,显然都不适合。前者是谎言,后者则太嫌矫情……
两句话,宁海都说不出口。只好反问:“你不也没跑?”
不像宁海心里闹别扭,陆静深倒是坦率多了。“没跑,一来是因为我看不见,根本不知道该往哪跑。二来则是因为我不是一个人。这是我头一次觉得自己并没有那么孤单。说来有点自私,但当时如果我俩双双死去,我倒不觉得害怕。”
好半晌,宁海都没有说话。她沉默得……像是不存在,若非她的手还被他紧紧握住……他有一种她就要消失的错觉。
匆然地,陆静深将她扯进自己怀里,用力抱住她。
“宁海。”他贴着她的耳朵轻轻喊她。
她全身在抖,他感觉到了。
“冷?”夏天是快结束了,但岛上的秋天也是温暖的。
“电影院……冷气太强。”宁海睁着眼睛说瞎话。
陆静深没有戳破她的谎言,因为他的心也正剧烈地矛盾着。
可是他已经逃避太久,厌倦老是躲在自己的保护伞中,尤其在她软硬兼施将他拖离那封闭的世界后,他再也无处可躲,又怎能容许她逃避?
情绪紧绷之际,电影院外,常有街头艺人表演的小便场上突然传来一阵悠扬的小提琴声,是一首华尔滋。
两人双双一怔,宁海首先恢复过来,伸出手便要推开他。
陆静深快一步攫住她的腰,柔声道:“陆太太,我有荣幸可以请你跳一支舞吗?”
宁海眉问微讶,来不及开口拒绝,陆静深已经揽着她的腰转起圈来。
宁海想骗他说她不会跳舞,但他才不管那么多,他的目的只是想要留她在怀中,不让她就此逃开。
一、二、三,一、二、三……天生有舞感的身体,就是想藏也藏不住。两人自然而然随着音乐摆动肢体,旋转的舞步中,他是圆心,任她秀发飘扬,一次次画出同心圆,默契十足的,仿佛他们早就已经共舞过千百遍。
华尔滋结束的刹那,广场上下意传夹热烈掌声。
陆静深带着宁海向围观的人群礼貌地一鞠躬,掌声雷动中,他们渐渐往人群外走去,耳边偶尔传来几句:
“咦,那位先生好像看不见……”
“那男的竟然是个盲人!”
“可是他好会跳舞,一点看不出来眼睛有问题,而且他好俊……”
议论声中,宁海担心地看了眼陆静深,见他表情没有异状才稍稍安心。主动反握住他的手,宁海已无法顾虑太多。革命尚未成功,她必须继续努力,直到有一天他不再需要她……
那四天里,透过陆静深失明的眼。宁海看见了另一种意义上的“看见”。
这个城市对盲人还不够友善,道路上存在着太多的障碍。不是每条人行道都铺设了合格的导盲砖,也不是每个十字路口都有无障碍的设计。
说真的,如果今天是她两眼失明,也许也会畏惧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幸亏,还是有人默默地在努力着,持续不断地改善着这一切的不便。
除此之外,她还看见了他的努力。
如今,他表现得很好。她想,总有一天,放手的时刻将会来临。到时,该放下的,就得放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