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萱见回答,她径自又接着道:“当年楼兰王对琴姬的宠爱也闹得满城风絮,族人皆知。到头来,竟是由这个口口声声说着爱她至死的男人将她送上黄泉路……那样美丽的人儿,最终是连一具完好的都无法保全……”
“珑染?”萱见眼里浮现分明的怜惜,她的心里究竟还埋了多少黑暗的回忆,令她每一次回想起来都痛苦得不能自拔?“不要再想了,珑染。”他伸手抚上她的额头。
“我不要紧。”珑染深吸口气,逐渐平复自己的心绪,“我只是由感而发,因为我的父……亲,曾经也是这样对待我的母亲。”她落了一声叹息,却并无怨意,仿佛她原本就站在局外,波澜不兴地讲着别人的故事,“世间的爱大抵如此,再多的热情也经不住时光的催磨。”
萱见沉默了半晌:“所以——”
“所以我必须趁着他还爱我的时候,用十倍的心血去爱他,如果真有那么一个人的话。”珑染突然就笑了起来,像是故意让他措手不及地呆了一瞬,才柔声道,“这个世界本就不那么完满,若是连自己都不肯往好处想,未免活得太凄苦了。”
萱见这才发觉自己被欺骗了,他从前怎么没发现这姑娘原来也有动如月兑兔的一面?但他旋即失笑:“你倒是容易知足。不过相较于你的付出,金鸢太子未免显得薄情了?”
珑染正要端茶的手指一僵,闷声道:“那我如今坐在这里,又是为着什么呢?”她情愿暂时抛开那些恩怨,随他来到焉耆,无非是因为……她也想更亲近他一些,珍存更多的回忆。
“嗯?”萱见像是没听清她的话,侧耳凑近了她一些。
珑染轻咳一声,忙用茶碗遮住自己面上的红潮:“幺妹方才还说要带我去看篝火宴呢。”她答非所问。
萱见眼眸笑意加深,伸手绕到她耳后,却是摘下那青瓷双耳方樽里的一朵紫花骨嘟,簪在她发间,“你这一身太清素,配着花要好看些。”
他的手却没有离开,掌心的温度有意无意地熨烫着她脸颊。但又像存心挑逗她似的,迟迟不落到她脸颊上——这可望不可即的甜头简直是一种变相的折磨,偏他格外善用这样温柔而不动声色的目光,等待着对方弃甲曳兵。
“阿姐阿姐,篝火宴要开始啦!”幺妹在外头把窗棂拍得笃笃响,那语气却欢喜得紧。
珑染如蒙大赦,赶紧起身:“快些走吧。”一面说着,人已退出几步之外。
萱见徐徐收回手,笑道:“好。”
当晚的篝火宴仍是设在圣池中央,百名族人围绕篝火排成偌大一个圆圈,欢歌笑舞。他们头上缠着繁重的珠饰,衣服上的花纹也分外儇丽,像是古老祭坛上刀斧雕凿的虫鱼鸟兽的图案,在夹着一尾孔雀翎的锦帛中娓娓展开悠长的历史、不朽的传说。
珑染硬被幺妹拉到众人中间,左右比较着,倒觉得自己有些不够庄重了。
但她随后便原宥了这不合礼节的行径,如他所说——偶尔放纵一回,也未尝不可。
“大家来玩‘对掌纹’,怎么样?”其间有人提议。
立时响起一片附和声,接着便有男子走到对面的女子跟前,两人携手而笑。珑染犹不明所以,便见幺妹朝她眨眨眼:“阿姐也快去找个伴吧!对掌纹是要男女结对才能玩的。”她别有用心地往萱见那里看去一眼,回头又解释道,“到时候女方需蒙着眼睛,挨个去碰男方的掌纹,男方不许出声,只能由女方凭触感找出自己原来的男伴。如果找错了是要受罚的哦!”
“这样啊,”珑染笑容有些牵强,“那……我还是不参与了。”
“怎么?”萱见不知何时走到她身后,神色莞尔,“你担心找不到男伴?”
他依然笑得满面春风,甚至有些亲昵之意。偏却坦坦荡荡,不遮不掩。
珑染心知自己若是点头便一定意味着选择他——他绝对有办法让她主动开口说选择他!总是这样……这样威逼利诱的,似乎料定了她没办法拒绝他的邀请。心里莫名有些不大情愿,于是她摇头道:“我手上几乎没有知觉,感觉不出来的……”
“那就作弊吧。”萱见答得理所当然,那嘴角似又上扬了几分,“到时候你走到我面前我便稍微发出一点声响,你好歹也是习武之人,虽然触觉不够灵敏,但耳力定是不弱的。”他转念又想起什么,再笑,那眉眼里都只剩融融春色了,“何况他们都说我身上的香气不同于常人,想必你也能分辨得出来。你只管闭着眼睛来找我,一定不会出错的。”
珑染闻言险些一个趔趄,使劲瞪着地面。这这这……为何她越来越觉得眼前的男人与当初见面时的那位萱见太医相去甚远?
“幺妹觉得如何?”
“好主意,我掩护!”
兄妹俩默契地相视而笑,徒留珑染在心下连连叹息:这家人太不仗义了,根本就没有给她反驳的余地……
“阿姐,到你了。”幺妹推了推身边的女子。
珑染略微一震,没想到这么快就轮到自己,下意识地回头去看那个男子,眼前陡然变黑,幺妹已经迫不及待地用红缎蒙住她的眼睛。
“往前走,再往前走,停!可以开始了!”
耳边是幺妹笑吟吟的呐喊,然后一瞬之间,所有的声音全部遁隐,四周陷入一片冷邃的黑暗,只听见自己的脚步踩在地面上细微的沙沙声。珑染迟疑着伸出手来,试探性的,碰了第一个陌生男子的手掌。
不是他。
尽避手上没有任何知觉,珑染却确信那个男人不是萱见。
她又走到第二个男人面前,轻轻伸手一触。
也不是他。
第三个……第四个……
都不是。
他在哪里?珑染的后背已经渗出薄汗,他的气息似乎近在咫尺,却又始终教她触碰不及——这种陌生的感觉让她不安。恍然间忆起在上古倾昙的那些年,当她的双臂终于能够像正常人一样活动时,主上也是这样蒙上她的眼睛,将她领到一个狭小的屋子里,让她伸手去触模地上那些物体的轮廓,一面笑着问她:“猜猜是什么东西?”
猜不出。她诚实摇头,而等她扯下眼罩却发现——
密闭的屋子里堆满了一摞摞尸体,死者狰狞的面孔意味着被索命时的极大痛苦。
第一次她吓得尖叫出声,冲到外面呕吐不止。
第二次她已经麻木。第三次第四次……无论是枯骨还是蛇蝎,她都能淡然面对。
她想她的适应能力并不弱。也幸亏如此,常以整人为乐的主上很早便玩腻了她,而她天生被动的性子亦使旁人自发退避三尺,即便是与教内姐妹之间也少有接触。十几年来,她就这样得过且过地活着,谈不上喜欢或是不喜欢——但能活着,已是劫后余生的侥幸。
只是孤独了这么些年,心里难免有些不甘……怎么会是这样呢?都已经这么些年了,却总像是漂浮在水中间,茫茫的望不到彼岸。没有归属感,没有安全感——
“踏”,脚下似乎绊到一样东西,珑染心中一悸,那长年累月积压的强烈的恐惧感一刹那间如洪水猛兽,几欲将她整个吞噬。“萱见!”珑染惊叫一声,一把扯掉眼前的红缎——
亮堂堂的一片不知是篝火还是天光,好多人围着她,可是没有他——没有他!
“萱见——”珑染慌张地转身寻找,她已经能看见了,已经能够分辨什么是真心什么是假意,已经——愿意主动抓住想要的东西了。原来这许多年来,她一直就像个屡教不改的顽童,总是畏缩,总是逃避,终于有一天幡然醒悟了——可她的老师究竟去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