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公子?”云绛砂拿手在他眼前晃了又晃。
水源沂的身体陡然一僵,“你……喊我什么?”声音竟是止不住在颤抖着。
“呃……叫‘公子’不对吗?”云绛砂兀自困惑地眨眨眼,转念的瞬间又朝他“嘻嘻”一笑,很不正经样地玩笑道:“咳咳。你长得这么好看,要不就叫你——‘美人’?”啊炳,这个是郁漪池的惯用喊法,她也拿来用用吧。
“美人……”水源沂无声地笑了,笑得狼狈笑得苍凉。美人?若是换作从前,他一定会在心里骂她“无赖”!然而此刻他只感到绝望……
是!眼前的女子还是云绛砂,还是那个嬉皮笑脸没个正经的云绛砂,却不再是那个愿意追他一生一世的云绛砂了……她已经忘记了他。
看见对方失了魂一般的神情,云绛砂不禁有些心虚,垂下眼帘低低地道:“方才我只是开开笑的……你别当真啊。”
水源沂自嘲地一笑,“没有。”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冷淡。
云绛砂复又抬起眼看他,与他对视半晌,忽又笑嘻嘻地道:“方才毕竟是我误射银针不对,那,作为补偿——”她瞄了旁边正枕臂酣眠的璃人一眼,唇角往上抿成半月,“如今待客的主儿已经睡了,不如就由我带公子去潋水城逛逛吧?”
水源沂微眯了眼,眸底掠过一抹异样的奇光,“好。”他道。
这么干脆?云绛砂暗地里吐吐舌头。而后领着他绕过偌大的莲池,穿过雕栏玉砌的亭廊,最后竟是往“墨竹翠苑”的大片竹林里走去。
怎么带他来这种地方?水源沂心有犹疑,却没有发问,只依着她的步子走。一路上少女还是习惯性地哼着不成调的曲儿,不安分走路时常会跳个一两步,一跳杏子花黄的裙袂便翩跹起来,像一只明媚俏皮的黄蝴蝶。
而水源沂也还是静默不言,直至两人踏入竹林深处,光线暗沉,氤氲弥漫处,清晰可闻一阵利疾的舞剑声由远及近。
“嗯哼,果真是在这里练剑。”云绛砂抿起唇角,唇畔浮出一丝狡黠的笑。转而她朝水源沂眨眨眼,嘘声道:“待会儿无论我做了什么,你看出来什么,都不要道破,可好?”仅一句顽皮使诈的话语,却自见温情之意。
水源沂心头忽漾,分明有一句话跃至喉咙口就要迫不及待地跳出,却还是被他按压下来,而后淡淡地应了一声:“嗯。”
云绛砂眉眼弯弯地朝他一笑,而后轻快地跑上前去,“嗨,大植叔!”她大声喊。
正在练剑的中年男子见到云绛砂便收了剑,朗声笑道:“是云丫头啊。”
“呐,大植叔又在蹂躏这些竹子了。”云绛砂嬉笑一声,手指抚上眼前的一株翠竹,孩子气地嗔怨道:“大植叔每次练剑总要拿竹子当靶,竹子好可怜哦。”
中年男子“哈哈”一笑,“咱不怕,竹子不会哭。”
因为你最怕女人哭咯。云绛砂在心下偷笑道。同时手指还在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弹着竹身,眸中精光一闪,又在瞬间敛去。片刻后她抽手缩回袖中,一回眸又笑嘻嘻地问:“嗳,大植叔是要和谁比剑呢?什么时候比啊?”
“蓝茗画。”中年男子如实笑答,“午时三分便比。”
第十章后会有无期(2)
听见意料之中的答案,云绛砂不禁得意地勾起唇角,“那绛砂就不打扰大植叔练剑了哦。呐呐!大植叔必胜!”她留下几句逗人的俏皮话便跑开了,一晃身至水源沂身边,很自然地拉起他的手便往竹林外跑。
水源沂便任由她牵着,直至跑出竹林了才问她:“你在竹子上下了什么毒?”
“哈,你果真看出来了?!”云绛砂欢快一笑,而后兀自贴身凑近他的耳际,细着声使坏地道:“其实只是些,药性稍微强了那么点的‘痒粉’啦。”她弯着眼笑得很无邪,“我想想啊,不出意外的话至少能让对方痒上个十天半个月的吧。”
水源沂轻“哼”了一声,哂笑道:“你确信他定能伤到蓝茗画?”他心知,但凡次第较高的痒粉皆是痒在骨子里偏还挠不得的,因而唯有破皮见血才能渗入对方的身体里。
云绛砂眯起眼睛,唇角浮出一丝奸诈的笑,“就算他原本伤不到,我也会助他伤到啊。”总之她云绛砂就是不折磨到那女人不罢休!哼哼。
“你跟蓝茗画有仇?”水源沂忽然正了神色,定定地望进对方的眼睛里。
云绛砂也在瞬间沉下脸,声声字字咬牙切齿地道:“不、共、戴、天、之、仇。”
“为何?”水源沂看似漫不经心地问,眼底却闪过一丝复杂的情感。
听他这样问,云绛砂偏着头想了想,方正经了半刻便又开始嬉皮笑脸,“我也说不清楚嗳,反正就是看她讨厌看她烦!一看到她就想整她!不整她我手痒!”说罢又调皮地朝对方扮了个鬼脸,言语间尽是孩子气的任性。
“仅此而已?”水源沂垂下眼帘,语气竟是微微叹息的。这纠缠不清的恩怨情仇啊……他的目光无意识地落在云绛砂光洁的耳垂上,忽然心底一痛!没有!竟没有那副紫玉耳坠!
那一刻,水源沂只觉得眼前一片空白,而这空白又在瞬间幻化成五彩的梦境,轰轰烈烈碾过的喧嚣声,恍如隔世。这斑斓的梦境里,他仿佛又回到了十四年前……
十四年前,母亲去世之后他也曾痛苦也曾消极过,却可以做到日日抄经念佛,让自己心无杂念只求淡泊,于是便以为自己的心里再不会容下其他人……
怎知,偏却出现了那么一个女子?那个女子全然不同于母亲的温婉端庄,总是时不时地谎话连篇,涎皮赖脸到让他从心底生嫌……
然而,便是这样一个女子,悄然无声地在他心里生了根,发了芽,从此念念不忘……听谁唱?采桑东篱,苏幕遮天霞。看雾烬,携愁归,红了额间朱砂……待楹栏剥落,朱榭凋颜,更垂帘幕护窗纱。何故?却要心心念念乱如麻,染墨泼成画……
一厢情愿,都是他的一厢情愿!一厢情愿地以为,即便自己再沉闷再无趣,这个女子也会心甘情愿地守着他,会自发地走到离他最近的地方陪着他,会与他生生世世不离不弃……
两年前,他因为那个承诺“死而复生”,他曾以为自己只需多抄几遍经,多念几声佛,多悟几道禅便可以看破红尘,抛却思念,重新做回那个清心寡欲的他……却为何,每每忆起那个女子的一颦一笑,总会克制不住自己的心痛欲裂?
于是混乱不清的梦魇里,他开始声声嘶哑地唤她的名,他开始奢望那一声“后会有期”,他开始出现幻觉,在那漫天纷扬的杏花雨下,她会再一次地牵起他的手……
这样的幻觉,便如同扎根的藤蔓,藏在骨子里更疯狂地往心里面长,一发不可收。
那么现在站在他面前的云绛砂,是不是也只是他的幻觉?又或者,她只是被那个城主造出的一具傀儡,一具空有躯壳却没有心的傀儡。而真正的云绛砂,其实两年前便已经死了?
呵……果真又是他一厢情愿了吧?云绛砂,分明已经不在人世了啊!
那一瞬间,水源沂忽然释怀了,逝者已逝,他又何苦编织这么多旖旎的幻境来自欺欺人?后会有期?哈!天人永隔,后会岂有期?
水源沂不动声色地抽回自己的手,再度望着眼前的少女,眼里竟只剩疏冷,“抱歉,我方才错将姑娘当作故人了。”他微抿唇角,朝她客气一笑,“我还有要事在身,便不打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