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微起身,将纸笺置于燃烛之上,焚火起,纸屑化烬纷飞,翩跹似好多的蝶。
“很神秘的样子哦?”就在不远处,一直屏息藏在千年古树之后的云绛砂微勾起唇角,正小心翼翼地探头欲一看究竟时,便见藏蓝色的衣袂微微一动,眼前的男子已漠然转身离去。
好机会!云绛砂眼睛一亮,确信他已走远,便从树后现身,轻快地跑至墓前。还未细瞧便闻一声轻哼。转眸一瞥,意料之中地望见了那个正单挑着眉看着她的男子,正是水源沂。
“三少爷?”云绛砂讪讪一笑,赖皮地欺身贴近了他,“嗳?三少爷不是走了么?”干吗又半路折回来啊?真是。
水源沂皱眉不语。余光不经意间瞥过她伤痕遍布的十指,微凝了片刻,却又在瞬间收回,两潭静水依旧无波无澜,“谁准你进来了?”啧,真是个擅作主张的家伙!
云绛砂这时又抬眼望他,竟是连眉梢里也堆着笑意。她微偏着头望他,而后笑嘻嘻地问出一句:“嗳,我说,你可是怕娘亲责怪呢?”
眸光略一低垂,便落在那墓碑上刻着的“慈母水尹氏”上。墓是新砌的庄华,这碑却像是许久之前便立下的了。那“慈”字上的随心一点,好似遗落在先朝的一颗美人泪,看久了世事沧桑,略显得古旧而模糊。
“我啊,自小便听人家道:对月形单望相护,只羡鸳鸯不羡仙……”云绛砂顽皮地掐住落在青丝上的桃瓣,拈指揉出一朵花漪,复又慢条斯理地接着道:“可他们不知,鸳鸯并蒂虽羡煞人,却总是聚少离多……其实我也曾——”
话未说完便被水源沂淡声打断:“你话太多了。”他觑了她一眼,蓦地转身便拂袖而去。紫玉玲珑泠泠声脆,锦色衣袂翩翩携风,看得多情的桃花也要痴醉。
“咿——真失礼!”云绛砂朝着他的背影做鬼脸,“啊喂,我方才的话还没说完呢——”抱怨的话音犹未落耳,却早已不见了他的身影。
嗤,无趣。云绛砂百无聊赖地耸耸肩,转而望向那座美人冢,眼帘一垂,忽又“哧哧”地笑出声来,“果真是聚少离多啊……你这没心没肺的家伙,究竟要到何时才会明白?”
思及此,她不禁缓缓伸出手,张开十指放置在眼前,似在细细凝视。她又怎会察觉不到,方才,他的目光是落在自己的手上呢……
呵呵,因为真的很难看吧。女乃女乃也说过的啊,姑娘家的手要光洁无瑕才好的,好看的手可用来弹琴作画,而这双难看的手就只配用来舞刀弄剑走江湖……只是你怎么忘了,这一手的伤,却是……呵呵,不提也罢。
云绛砂出神地想着,手指不自觉地抚上袖口处的缨络绳带,缠了结,再解开,如此反复着。瞧这身不入时的窄袖衣裳,如今也该换了吧……女乃女乃说过的啊,她是个不折不扣的丑丫头,容貌不及她爹的十分之一。可惜她从未见过她爹的模样,从来便只有女乃女乃那张古板又严肃的脸,尽避风韵不减……
“呐呐,我爹原是倾国倾城的美男子,一张脸生得比女子还要好看!便如你一样……”肤润如玉,细眉狭目。偏你的眼角还生着一颗美人痣——于那阴柔之中平添了三分妖气。凤眸看人的时候总似要将对方的灵魂也摄了进去,说你倾国倾城一点也不过分吧?
你这,水家三公子啊……
仿佛是心有灵犀,已走至延廊上的水源沂陡然停下脚步,远远地望着满庭的萱草樱植出神。云绛砂,你究竟是怎样的女子?丢了行走江湖的暗器,分明意味着连同她原来的身份也一并丢弃了啊!原是认定了她混入水家定是另有所图,可现今,竟连自己也犹疑起来……
漫无边际的思绪却被一声婉转的轻唤打断:“三公子。”循声抬眼,便见一个绝艳无双的蓝衣妇人正言笑晏晏地朝自己走来。玉貌朱颜,乌髻高绾,数不清的金钗银钿晃花了人眼。正是当年的“江湖媚姬”,亦是如今的水家大少女乃女乃,蓝茗画。
“嫂嫂。”水源沂略微颔首。
“我一听三公子回府,便急着从西市六原街赶回来。”蓝茗画笑着走至他身前,抬手轻抚着耳后的云髻,烟眉里透着浓而倦的媚意,却不减笑语嫣然,“三公子亲自护送二小姐回京,这一路可真辛苦了。”
“嫂嫂负责整个西市林店,定是更辛苦的。”水源沂亦回之以礼。
蓝茗画抿唇妩媚一笑,微一枕身,便倚上了身侧的红木雕栏。她倒也不看他,低眉将袖口处的褶皱抚平,看似漫不经心地问:“我听说,三公子还带回来一个丫鬟?”
她本是江湖女子,说话时总端着沉稳的底力,一字一句掷地有声,不会让人将她看轻浮了去。因而她虽风流多情,少了贵夫人该有的端庄,一身的风骨却远是那些花娇蝶惹的狐媚女子所不及的——难怪这样的女子能嫁入水家。
水源沂眯了下眼,而后淡淡地应了一声“嗯”。脚步却往旁侧微移,意在逐客。
见他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蓝茗画便也识趣地不再多言,客气一笑后便从他身侧走过。走了几步,却忽然停了下来。
“三公子应是记得的吧,任何一个丫鬟想真正入府为婢,可都要过我这一关的。”蓝茗画始终背对着他,细尖的葱指将那一支微松金步摇紧插入乌发里,衔珠飞凤明晃的光却衬得她唇角的笑意越发朦胧起来,“嗳,若不慎丢了推荐函,可是要被逐出水府的呀。”
……
直至她人已消失,那媚而敛的笑声却犹在耳际。水源沂不由得紧下心弦,实然,他之前便有料算,若由自己带回这丫头定是要遭她起疑的,本是看重这丫头伶俐圆滑善于周旋,或许能掩饰好自己的身份不为他添乱。可如今看来,蓝茗画却是比料想中的还要难应付……
思及此,他不禁觉得心烦,正要折身回疏芸阁时,却闻一声重重的叹息从身后传来。这才发现,云绛砂不知何时已站到他身后,“我记得三少爷曾说,‘你不是她派来的。’这其中的‘她’,可就是指的大少女乃女乃?”她谨慎地问。
水源沂微眯起眼睛,不置可否。聪明如她,会看出自己与蓝茗画的貌合神离也并不奇怪。
“呵呵,我道为何,你堂堂水家三少爷,不走大路回府,偏却选择绕僻径回来——”云绛砂食指点唇,眸中深意几许,“想必应是为了避开她的耳目的吧?”
水源沂习惯性地“哼”了一声,依旧没有答话。
“啧,难办了呢。”云绛砂支起颌来,“这大少女乃女乃竟比我预料中的还要谨慎十倍呀。”方才两人的对话她可是一字不漏地听得清清楚楚外加寒毛直竖的。心想这大少女乃女乃怎么连她的面都没见便料定了她没有推荐函啊?娘咧,她是半仙吗?
“自然。”水源沂淡漠地道。若非如此,自己也无需与她较劲至此番地步!
闻言,云绛砂更是苦下脸直咋呼:“啊呀呀——连三少爷都这么认为,那她肯定是比半仙还要仙了!啊完了完了完了,她如今盯上我了——”她努力眨眼,将求助的目光丢向水源沂那边,“喏,三少爷你是知道的啊,绛砂现在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嗳……”
水源沂这才转眼看她,“我倒觉得,若论狡猾,你云绛砂未必会输她。”
云绛砂不以为然地“嗤”了一声,扬眉正要同他分辩时,却又听他淡淡地说了句:“不过,你还是少接近她为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