枢念略微颔首,心下已有了数。
“琼娄……”袭雀低低念出渊王爷的名字,睫帘垂下遮住了眼底的复杂。琼娄,你终于愿意见我一面了?!但你深藏不露的关心一定不是对于我,而是对于你的儿子——
“先上车吧。”枢念转而朝袭雀一笑,正要扶她上马车时,忽闻身后一阵歇斯底里的大喊——
“枢念!”
第9章(2)
枢念循声侧首,那个姑娘就站在不远处,睁大泪眼望着他。她全身湿透,但脸颊被那场大火熏得通红,纤瘦的肩膀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激动而颤抖不已。她的裙摆上沾满泥星,凌乱的黑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狼狈不堪。
但枢念仅是淡淡地望了她一眼,甚至不曾流露出丝毫动容的神色,便转身将袭雀扶上马车,随后自己也跟着坐上去,轻巧一抬手垂下帘缦。
“枢念,她……”双帘马车内,袭雀轻轻扯住他的衣袖,欲言又止。
枢念只是不着痕迹地笑笑,扬声道:“回府。”
“枢念……不要这样,枢念……不要走……”西晷嘶喊着,本能地想要追上去。马车已经启程,辘辘车轮碾过洼地,冰冷的泥水溅了她一脸。
“枢念——”万没有料到,那姑娘竟是不依不饶地追着马车跑起来。这副在大火中死里逃生的身躯早已虚月兑得迈不开步子,仿佛是灵魂牵着它僵硬地往前跑。她的声音也因雨水和泪水的交织变得嘶哑浑浊,但还是拼尽全身力气哭喊着:“枢念——你听我一句——就听我一句,好不好?我已经后悔过一次,已经——不想再后悔了——”
不想留着遗憾离开有他存在的这个世间啊!那个梦不是凭空虚设的,那场大火也绝非无端烧起,还有那个神秘莫测的男人——她知道,她其实都知道的,等到期限降临那天,她不得不离开——
她不知道自己还有多长时间可以抱着侥幸的等待留在这里,但她只是想在这仅剩的时间内有他陪着……她不指望能冰释前嫌和好如初,更不指望他还能对她动情——但她受不了他那形同陌路的冰冷眼神,那是一种折磨!是刀山火海九死一生的煎熬!
她真的不够坚强,不够洒月兑——她只是希望他还愿意看自己一眼,还愿意平心静气同自己说上几句话,哪怕,只是君子之交淡如水……
驭马小厮不知其中何故,却也下意识地放慢了速度。
“枢念……枢念你停下来,停下来看我一眼,好不好……”西晷还是不死心地往前追着,直至麻木的双腿再也不听使唤,“扑通”一声踉跄跌倒在地。她勉力撑起上身,胸中一口浊气逼至喉咙口,禁不住重重咳嗽起来。地上的泥水倒映出她此刻的狼狈,满脸泥污是连自己都觉得滑稽可笑,她顿觉心中悲痛难忍,先前积蓄的泪水也在此刻齐如雨下。
真的已经,没有挽回的余地了吗……
四周逐渐有了起哄声。那群本该听丝竹赏风月的阔少爷也都拥挤着出来看好戏,不知是谁最先捏尖了嗓子喊出声:“哟,快看快看——有只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喽——”
立时便有人附和:“啧啧,她也真是没有自知之明。都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人家袭雀虽是不洁之身,好歹也有些资本,再瞧瞧她——”脸上浮出玩味的笑容,比说出的话还要尖讽刺耳,“无才无德又无貌,根本没有半点姑娘家的样子,人家枢念公子岂能看上她?”
“就是,”凑热闹地接上话,身边的那位黄衣公子更是笑得放纵轻浮了,“要脸蛋没脸蛋,要身材也没身材,瘦得跟柴竿似的,抱在枕头边上还嫌她硌手呢!炳……”
话一出口,所有人都哄笑起来。他们或许不是刻意去挖苦,而是纯粹寻找些笑料。不会有怜悯甚至同情,因为那个傻姑娘的存在原本就是为了娱乐他们——
那么的,理所当然,天经地义。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西晷喃喃重复着这句话,忽然竟“哈哈”大笑起来!“是——我是癞蛤蟆,这世上最脏最丑最厚脸皮的癞蛤蟆——”她摇摇晃晃站起身,往后退了几步,视线还是不舍得移开地望着那辆马车,“你是天鹅,是明月,是莲花,是——那么高贵,遥不可及的存在,我就是住在井底的癞蛤蟆,我一直以为——”
她的声音低了下来,因为早已哭哑了嗓子,说出的每个字都仿佛是从嗓子眼里生生撕扯出来的,还带着血,“我一直以为,我们住在不同的世界,你是阳春白雪,我是下里巴人,我们不该有交集,就算——就算哪天被邪魔恶鬼缠身我们走到一起,也不可能走得长久……是我不敢,我不敢走出家门前的篱笆,所以你永远只是个影子,呵呵……”
说到这儿,她竟然吃吃地笑起,莹莹泪光里流转着柔情,“你的影子落在水面上真好看,却永远只能看着,我不敢碰,我一碰,影子就不见了……我总是想,如果还能像这样地看着你,那么许多话不说出来也是好的……我总是习惯了自欺欺人,也常常会抱着一丝侥幸,当我站到离你更近的地方,你若不曾开口拒绝,那么我就不会退步,那么——我一厢情愿的等待是不是也就可以长久些……”
她蓦地紧咬住下唇,咬破了,唇上的泥水混着血腥味呛到喉咙里竟又把眼泪逼出来。她便用力捂住嘴,拼命压抑心中的情感,到最后却再也克制不住“哇”地痛哭出声,“可是到头来怎么会变成这样?怎么会是我自己……亲手将影子打碎的……”
都是她自作自受!是她偏激地摒弃了他所有的好,满腔愤怒执拗于他不存心的欺骗——所以失去理智,狠心地弃他而去,害他陷入死生一线的绝望!是她亲手打碎了所有继续下去的可能!他那枚还未开花的情种便也随着她转身的瞬间而焚葬成灰……
死灰,焉有复燃之理?
天已经渐渐放晴了,太阳从云缝里钻出来,薄岫底下鎏金万道,方才那场春雨真像是老天闹的脾气,脾气过了马上便又眉开眼笑。
西晷呆呆地望着天,眼神枯涸一如死水,“东边日出西边雨……哈、哈,真叫东边日出西边雨……”她一路跌跌撞撞,茫然无目的地转着圈,一面痴痴傻傻地像个疯子一样笑,“东边日出……西边雨……”
“下面一句?”熟悉的声音自耳畔响起,接着有双手温柔地托起她的颊。
西晷红着眼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出现的人。
那个男子竟是在笑。她都已经哭得声嘶力竭——但他却在此刻笑得风轻云也淡!而那看似谦和温雅的笑容里还藏着一点,分明就是恶劣报复的惬意,“嗯?说啊。”
西晷双肩战栗只能不停地抽噎,说不出话来。
“唉,”假装叹息口气,枢念的唇轻轻自她唇上擦过,而后落至她耳畔,“听好了,那后面半句是——道、是、无、晴、还、有、晴。”
西晷的眼眸在下瞬倏然睁大,因为嘴唇再度被他覆上。她心中一跳,原以为只是蜻蜓点水的一下——她以为,如他这样浅情浅欲的男子,即便真的对她有意,也是漫不经心多于情深意切的。但她其实并不怨,因为她心甘情愿成为交付更多的一方……
料想不到他这次竟是吻得这样霸道,这样炽烈,那一瞬被点燃的春心竟像是那场大火的延续,零星之火足以燎原——他的双手轻捧着她的脸颊,温热的唇瓣却蛮力侵略过来,在唇舌间深深纠缠着她,无止境的索取全然不似平日的小心把持,恨不能连她的呼吸也一并啮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