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点儿都不简单。
那么,他是个怎样的人呢?文雅俊丽仅仅是外表,谦和严谨是作风,而他惩罚师弟妹时的漠然无情又浮现在眼底。
一个人,果真能做到变化无常的地步?
猛然,她想起了师潇吟房中的脸谱……
一张一张,喜怒哀乐是那样的壁垒分明,全部映在脑海深处。仿佛,生了根发了芽,与师潇吟之前的话慢慢融合为一。
戏子只须要一张面具般的脸孔,至于面具下的已不重要了。
人真的好难捉模。
晓满皱了皱眉,“大娘,难道每个拜师学艺的师兄师姐都像大师兄一样?”
“那倒不是。”图穷大娘耸耸肩,“其他人容易多了,万事开头难,大概老爷子原无收徒的打算,只想赚够钱就回岁过晚年,哪料到会遇到师公子?既然收了一个徒弟,也不在乎多收几个……索性后来的人差不多是走走样子就入门了。像你这样,家里困难的投奔子弟年年都有。不过,大多数人会在忍受不了随之而来的磨练后离开。
难怪她混进来如此容易……汗颜……
似乎,师潇吟让她做的事一下子变得理所当然。如果,成功就势必忍受非人的折磨,她无话可说。
但,他为何那么吝惜于解释要她做的事所谓何故?
会很难吗?
或者,他认为根本没必要,又或者是她不够资格?
罗浮山的师兄师姐各个豪爽大方,有什么话都不会藏在心里,无论是高兴也好,难过也罢,统统写在一张脸上。而到了这里,完全是两个世界,这里的人虚无飘渺,不管愿意与否,必定要防范来自他人的虞诈。
晓满随着图穷大娘收拾满地的菜叶,“大娘说的是师兄人门之难,这和他的腿疼得走不成路也有关吗?”
图穷大娘的手顿了一顿,扭头无奈地回答:“还需要我再多哕嗦啊?你想想看,一个人在雪地里跪了那么久,双膝能承受得住吗?加之长年累月的练习,吃不好睡凉地,尤其是一到小满天,他的手指、双腿和双肘就开始泛疼。倘若早晚再来点儿冷热风什么的吹一吹,便更加严重了!大公子常常是痛得连路都走不稳,所以差不多一换季,他就得休息一阵子才能继续上台演戏。但是……”托着下巴沉思,“最近两年,大公子挺注意保护双腿不受激的……呃,顶多是身子弱些易染恙,也不至于犯老毛病啊?”
第4章(2)
晓满悚然一惊,陡地想起昨夜师潇吟在场子上给她示范,后来弃她而去,又突然出现在清晨的院中。
等等,容她再细细推敲一下。
莫非……
师潇吟根本就没有回小筑休息,而是暗中陪着她在园里站了一整夜?!不然的话,他根本不会那么清楚她演练时的困惑,也不会对她的弊端了如指掌!
为什么?
他当时明明好生气好生气地甩袖离去,何以未曾远离?他难道不明白自己的身子经不起一丝冷热风的侵袭?
原来,她的爹爹在世时也换过类似的病症。记得她为此还特地问师父,奈何老人家的回答总是那么句“一辈子无法根除”。村里常年操劳的人会得些痹病之类的顽症,特别是小满天一来,气候转热,什么风热、痹病、胃肠积热的毛病就全跑出来凑热闹,弄得庄稼人鸡犬不宁,忍着痛下地干活,生怕耽误了农物的收打与晾晒,故此盈满的日子虽充满渴望却也是叫苦不迭。
她心里很清楚,有些病可以调息却无法治愈,这是谁都不能勉强的。那么,既是如此,有病的人就该好好休养,于吗拼死拼活地硬撑下去?
他稀罕她的感激涕零吗?晓满有种想杀人的冲动。
她好难过,也好委屈,自己不是个坏心肠的女孩儿,也从没想过把别人逼到绝境上去。为何……遇到的人这么狠绝,不留一点儿空隙给她喘息?她的老父是农家人,自然有师潇吟身患的痹病。每逢她下山探亲的一两个月,都能在焦躁的夜里听到老父的申吟声。
师父说,痹病真的是折磨人,它和普通的疾症不一样,是在身体各个关节泛起渗入骨血的啃啮之疼,寸寸揪心,阵阵纠结,若鬼魅附身般缠绕着筋骨,乃是月兑之不去的苦痛。
她不想欠他什么,毕竟,来到“小四喜”是借此为踏板,好找个机会接近东昏侯,为冤死的父亲及可怜的乡亲报仇雪恨。既然知道自己别有目的,那就是她欺骗了他,没有坦诚相对,愧在她而不在他,所以他不必对她付出过多心血,否则真相大白之时,师潇吟会有何反应,她不敢想。
从这些日子的琐碎事来看,他的确是个尽职尽责的师兄。
或许早些时是她无知,误会了他的教戏方式,才发生那些不愉快的事。若就像她猜测的一样,师潇吟能悄悄陪着她在园中一夜,那么他的“居心”还有什么可值得怀疑的呢?
晓满拍拍脑袋,深觉自己的种种过往,甚是荒诞无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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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潇吟的睡眠状况一向不好。
可能和以前不分昼夜练习所导致的作息失常有关吧,哪怕是微乎其微的风吹草动,敏感的他都会立刻睁开双眼,以至于当初,师父曾笑谑着说他该到深山老林里拜师学艺——当然,那是“武艺”的“艺”。
现在的情况就是这样,虽然仍在闭目养神,却难受异常,总觉得有两道逼人的视线在侵袭他的身躯。冷冷地,锋芒毕露,毫不收敛过激的恨意,似乎要用那样隐匿的恶毒来除掉他,才能消除怨怼。
哎……
不知不觉中,他竟得罪了那么多人啊。
师潇吟疲倦不已,不只是身体,更多的是心也倍加乏力。刚才,他小眠之时做了一个梦。
隐约记得时光回溯到他刚到戏班子的那段日子——入门时,开笔师父沾着银朱给他点眉心,说是从此开了“聪明孔”,之后……老人家的身影便逐渐模糊了,只有……一根明晃晃的戒尺自始至终在身边相跟随,无比清晰。梦中的他,仍在演练最初的诸多功底儿:什么“绕帽翅、耍翎子、甩长发……耳边还回响着宝剑出鞘和人鞘的撞击声,以及手绢、盘子、扇子、念珠在空中抛甩后不慎坠地时,过堂师父的怒骂声。许许多多,诸如此类原以为是深深埋藏的记忆,却在梦中不经意地一一再现。
休息不好,相信睡梦中的他也会连连皱眉。
世人都当他是天生的奇才,所有师父教的本事全都学会了不说,自身又独创了不知凡几的花样。其实,他们全都错了,而且错得离谱,大概除了师父,就只有他自己最清楚事情的真相——
他从来不是一个天之骄子,所有光鲜的荣耀背后,藏匿的是不为人知的辛酸苦楚。他根本没有演绎走场的天分,惟一凭借的是颗不服输的心;他不愿承认失败,因此,就必须在无数次跌倒的重创下再次爬起。或许,也是为此他才选中晓满当自己的接棒者吧!在小丫头身上,他总能欣喜地发现那无限的生机和动力,即使遇到再大的挫折,亦不退缩——当然,她也会像孩子一样发几句牢骚,但抱怨归抱怨,却坚定不移地走着。说是蹒跚也好、荆棘也罢,至少未被吓跑。不像某些口蜜月复剑的人,大话比谁说的都动听,一旦来真格的便吃不消苦,没多久就遁去了。
晓满啊,一个有些迷迷糊糊,有些莽莽撞撞,行事神秘的小女子,他实在难下论断。的确,目前她没被他刻意营造的压抑感给完全逼乱阵脚……但,一个人的精力始终有限,心乱则事难就,心静则事易成。从她偶尔负气时所说的倔强话看,如不是别有用心,而是单纯学艺,那收效较之眼下会更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