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信,我都信。”晓满忙不迭地点头,差点剖心表白自己的一片至诚。
师潇吟看出她的敷衍,也不再围绕相同的话题说下去,而是整了整头上戴的翎子,在小筑外的空地里亮场。
“看好,我教你的第一场戏是《三尺白绫》。”他的步子由缓慢的碎步,慢慢随着无声的板调转快,绕着场子画圆。双臂挥舞着宽大的水袖铺天盖地地卷来,层层叠叠好似那腾滚的巨浪,又好像激愤难当的怨气全数涌现。尤其是他的头随着水袖的翻卷而耍起翎子,一圈一圈……是是非非,恩恩怨怨,千百年来的爱恨情仇卷入那层漩涡。
醉眼迷离,余音绕梁。
幽噎婉转的歌喉,起伏跌宕的情节,加上他若断若续的哀吟。晓满简直傻了,一双秀拳握得死紧,汗水浸透了衣裳,涔涔不止。
难怪世人为师潇吟的戏所惑,他……演绎的人物真是精彩到了极致!晓满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仿佛眼前的人已和戏中的人合二为一,从他的“哭和笑”,她触模到了白娘子的悲和欢,甚至无法分清她所处的到底是戏里还是戏外。
直到师潇吟停下脚步,止住唱腔,晓满仍旧无法自拔。
师潇吟以袖拭去额上的汗水,瞅着她失神的模样,悄然问:“记住了多少?”
晓满的耳边还回响着他刚才的嗓音,脑中还回现着他方才的一颦一笑,故此在眼中突然显现的面容前,她一时受惊,无措地倒退几步,半天才从迷乱的遐思中获得一剂清醒的良药。
“我……”晓满深吸一口气,汗颜地小声嘀咕:“什么都没记住……光看你在那里甩呀甩,舞着头上的翎子,其它的……都记不清了。”
师潇吟闻言刚想说什么,哪料到晓满突然一伸手,不情愿地嘟着一张小嘴。
“干什么?”他不明所以地一眨黑眸。
“我跑神了,照戏班子的规矩,你不是该打我的手了?”晓满努力摆出可怜巴巴的模样,盯着自己刚好没几天的手,开始想象明天再次变熊掌的滋味了。老天保佑以退为进可以占点儿便宜,能让师潇吟看在她勇于承认错误的份上而打得轻一些她就很满足啦。
师潇吟微微一眯眸,眼底深处闪着精锐的光泽。
“哦,你真的知道错了?”
“……”默然。
师潇吟淡淡地一勾唇,从腰肩抽出戒尺,高高扬起,朝着晓满的方向拍去。
晓满下意识地闭闭眼,肩头耸动,但奇怪的是许久也等不到戒尺落下,于是乎好奇地睁开眼睛——
师潇吟一脸似笑非笑,正定定地瞅着她,当她睁眼的瞬间,也是戒尺落在她掌心的时候,不过,这一板子没有丝毫疼痛的感觉,有的仅仅是冰凉的触觉。
“你……”
啊,他仅仅是高抬轻落地放下板子。
师潇吟不以为然地挑高眉,“我岂会真的不分青红皂白?你是入神而不是跑神,打了你就是矫枉过正,我不会屈就了任何人。”伸手一拉她的柔荑,“过来,别再胡思乱想,耽误时间。”
他的手温温热热的,一点儿都无法想象他惩罚人时的清冷与漠然。
晓满呆呆地愣了一下,旋即回过神,狼狈地抽回手,缩在背后。
师潇吟怔然,扭头问道:“你怎么了?”
男女授受不亲,这个道理都不懂吗?他是真的不明白还是假装糊涂?好人家的女儿哪里能允许男人碰到自己一根汗毛?更何况是手拉着手……她虽不是什么大家闺秀,也不是什么小家碧玉,可好歹出身清白,洁身自爱,纵然是在罗浮山相处多年的师兄,亦不曾过分亲近,而让师潇吟——认识不到一个月的男人破例?
师潇吟似乎并不太明白他此刻的女儿心思,看到她粉颊绯红,关切地道:“晓满,是不是不舒服?”
“啊。”
“你的脸看起来很红。”他一向是不苟言笑的人,“不舒服就告诉我,我会视情况而定,看是不是让你休息。练习固然重要,但身子骨更是本钱,不必勉强。”
一股怒意涌上心头,晓满咬牙吼道:“我没有不舒服!我没有!”
师潇吟讶然,“晓满?”无言的询问僵在漂亮的唇瓣边,显然不明白她何来的怒意。
晓满压抑不住一腔恼火,“你不是要教我学戏的吗?我都没说勉强,你怎知道我是勉强的?你不相信我能坚持下去,是不是?我知道了,你打从开始就试探我,总觉得我不够资格学戏,是不是?既然如此,当初又为何答应教我?你是大师兄,‘小四喜’最红的名伶;我只是一个刚刚入门,什么事都不明白的野丫头,本就高攀不起——甚至,甚至连我们每天的见面都显得奢侈!毕竟,大门外为了见你不惜抛金撒银的人多如牛毛,而我区区一小女子何德何能,竟在你的左右跟进跟出?”郁闷、迷惘包围她太久了,再如此下去会把她憋死!纵然明白师潇吟的话并无恶意,即使明白此番话很可能令这些日子以来的辛苦全部泡汤,但她就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巴,干脆一吐为快。
或许是前前后后的委屈都在此刻汇聚,晓满根本控制不了情绪,激动得声音颤抖着,双肩不住地哆嗦着。
豁出去了!
如果不行,她就直接去杀东昏侯,总好过在这儿受气,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想着想着,一颗泪珠不经意间在面颊上滑落。
师潇吟望着她流泪的刹那,有一丝恍惚,先前也见过她满月复牢骚,蜷缩成一团的可怜模样,但都不似这回震撼。
她……真的哭了?
记得他第一次敲她板子之后,她的手明明肿得连水桶也提不了,只能靠着他的法子把手贴在水井的壁上来减轻痛楚,那时她不曾落泪;他远远地观察,当然她毫不知情,可她的确是将他的话一一付诸实现,而且一丝不苟,即使双腿酸软,多次在地上磕碰流血也不曾流泪;即使嗓子沙哑得喊不出话,也还是坚持每天清晨对着水缸吊嗓子,未有片刻松懈;他不是没见过其他人对晓满的敌意,能得到他的特殊礼遇,定然会引起风波。一个出来乍到的姑娘默默地吞下多少苦涩?恐怕不比他当年少到哪里去吧!
只是……目前的她至少懂得如何宣泄啊……不像他……
再痛苦的事她都可以忍,为何眼下却哭了?他是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令她再也无法忍受下去?
师潇吟一拧眉,迟疑间,终是抬手为她拭去眼角晶莹剔透的泪,“别哭,听到没有?”
晓满一听,扁扁嘴,故意作对似的又落下两颗泪。
师潇吟的眼底流窜过一道邃光,“你曾答应我,说是听从我的安排……言犹在耳,掰指头算算也不过十来天,你就抛到九霄云外了不成?”
晓满用力地抹了一下泪,仰起头道:“我从来没有忘我自己说过的话,忘记的人是大师兄你!先是糗我,让我做那些事在人前出丑,然后又在教我时,推三阻四,左右都在找理由拖延,你——觉得耍我很有意思?”
师潇吟眯着凤眼,“你认为我之前教你做的事儿只是为让你出丑?”犀利的两道光尖锐若刀,剜人心房。
晓满禁不住后退几步,揪着襟口,“难道不是吗?”
师潇吟的面色一下子变冷,两颊微微抽动,随即头也不回地一转身,拂袖而去。
自小满日降临,天就变得越发闷热,可师潇吟的一来一去间,那宽大的戏服袍袖卷起一股冽风,带给晓满的却是冷若寒霜的感觉,宛如坠入了三九天寒冰般的天地里,形神僵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