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然发生这种事?”师潇吟愤慨的手指深深陷入肌理,亦未察觉。最近一段日子伤寒,以往练艺落下的痹病病谤也来凑趣儿,折腾许久仍不见好。他差不多把近半年的戏都推了,只想趁机好好调息一下。既是足不出户,当然就不清楚外面发生的大大小小之事——
算算看,小满日刚到不久,农人本该望着结茧的蚕,逐渐饱满的小麦粒,沉浸在期待盈满的喜悦中。
然而——
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农家无语问苍天!
天地可有良心?为何去欺负那一个个老实耕耘的人?
“失去了爹,我已是举目无亲。”晓满哽咽着说,“惟一懂的就是以前在村外戏台上看的戏。我……我不能错过串红台的机会。我要好好地学,快快地学,我心里明白得很,‘小四喜’跟其他的戏班子不同,它需要的是精英翘楚,不是平常稀松的庸才。它背后的芒刺使它不能等我慢慢领会,若过不了串红台那一关,我定被刷下。师兄……我没那么多日子去学,您能理解的,是不是?”逢人说话留三分,未可全剖一片心。大师兄虽说对她器重,终究是局外人,告诉他太多未必是好事。他自己不是说,糊涂是幸事?那就不要怪她保留一些实底了……
师潇吟的目光锁住晓满苦巴巴的小脸,脑中突然浮现出一幕场景——
一道纤瘦的小小身影亦步亦趋,在大人背后寻找依靠。突然有一天,孩子眼前追逐的人不见了,他就只能独自蹲在空旷的原野中号啕大哭,哭到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孩子抹抹脏兮兮的脸蛋儿,眼中从此绽放出夺目的光芒,那一刻他再不需要别人的慰藉。
每个人都一样……有庇护的羽翼,便永远不会晓得生存的残酷。
“你之所以问我短期内学戏的进度,便是为这个了?”师潇吟几乎是在叹息。
“是。”此刻,晓满发现自己竟害怕看到师潇吟失望的眼光,是以下巴低得快要缩回肚子里。
师潇吟摇摇头,“你真的是不小了,十七八的姑娘怎么还玩手指?我说过多遍,说话时要看着对方的眼,又忘了?”那语气柔柔的,好像是在教训一个不懂事的女圭女圭,不含丝毫怒意。
“大师兄,你……在生气吗?”晓满屏息以对。她在碰运气,赌赌看师潇吟是否会产生怜悯同情之心。不过呢,刚才下的“药剂”似乎太猛,一下子抖出太多的东西,该不会事倍功半,让他难以接受吧!
但愿别适得其反。
第2章(2)
“我打过你,即是易怒之人吗?”师潇吟气定神闲地道,“我气什么?是气你背井离乡跑来京城,还是气你无奈下想起戏班子?小师妹,只要你是诚挚地去学就好,戏班子的人都有不为人知的过往,谁也不会再去细细追究,关键是你来了后的举动。若不能抛去一切杂念,是很难有成效的。你的心不在此,即使花上一辈子也学不好,心在则万事俱全,学的日子短又如何?以你资质和韧性,我自有法子让你在短时期内超过旁人数年的成效。问题是——你可吃得那份苦?”
“笨鸟先飞。”晓满一脸严肃,认真地说,“我能吃苦,大师兄不需要心存疑虑,我会做给你看。”
“那我就拭目以待。”向来是请将不如激将呀。师潇吟忍不住微微咳了两声,“你的诚意我已明白,若想成功,就看日后你的表现。小四喜的串红台对新人来说是莫大的机会,赢的话,就有资格参加东昏侯寿宴的那场戏。”
“东昏侯爱戏成痴,寿宴当日必有不少亲贵前来观看,而代表‘小四喜’出场的人只有一个,大师兄怎么不参加?”晓满终究藏不住狐疑,忐忑地问。如果师潇吟愿意,小四喜上上下下的师兄弟、师姐妹就连争也不必争了。
师潇吟慢吞吞下地来到圆桌旁,拈住一张雪白的宣纸,递给她,“总要给新人机会吧。”
说得好冠冕堂皇。
晓满不以为然,但也不便追问下去,瞟瞟手里的白纸,一扬眉,“这纸是做什么用的?”该不会是签什么卖身契吧。
师潇吟俊眸转动,收敛了方才的温和,此刻面容上已找不到半点儿温度,“‘唱念做打’是学戏的四项基本功。只有将它们练得滚瓜烂熟,才好拓展你的其他技艺。现在,我要考的是其中的一个浅层,你把纸夹在双膝之间,没有我的允许不准拿下来。”
“这有何难?”晓满不以为意地三两下夹好白纸,“好了。”
师潇吟冷冷地瞥视她满不在乎的表情,犀利地道:“我说的不只是现在,而是今日、明日、以及今后的每一天。无论你在唱什么、手在舞动什么,双腿走路时都必须夹着这张纸。”
“你是说我做任何事都要夹着这张纸?”晓满惊讶之极,“耍着我很好玩?”
师潇吟不无嘲弄地一勾唇,“一点儿苦都吃不了,还敢夸大其词,奢望在串红台时能一举扬名?”
“谁说我吃不了苦?”晓满两腮鼓起,气呼呼地道,“我就做给你看,你不让我去掉纸,便是睡觉,我也不松开它。”“很好,希望你说到做到。”师潇吟摆摆手,“我累了,你先回去吧。”
回去?她才刚来就回去?他根本没教她什么东西嘛。
这不是耍人是什么?
师潇吟见她半天没反应,微微皱眉,“你还有什么疑问?”
“师兄清不清楚离串红台还有几天?”她僵硬地握紧拳头,觉得自己像是个傻瓜在被人耍着玩。
“我知道,还有半月左右。”师潇吟仰起头,不愠不火地盯着她闪烁犹疑的眸子,“你是否质疑我的指示?若是,我无话可说,是走是留你选择。”
“不!我不离开,最多你说什么就什么嘛!”晓满仓皇地道,额上不经意间沁出一丝冷汗。她只不过想问一下而已,他就把话堵得死死的,不给别人留分毫喘息的余地。
他看上去温文无害,实则语若刀剑,锋芒逼人。
是不是戏唱多的人,习惯了朝夕间的醉生梦死,是以变得麻木迟钝,也不需在乎别人的感受了?
师潇吟低低地“嗯”了一句。许久,说道:“那就好,对了,还有两件事你需要做到——每天清晨,在给水缸灌水之前,你要朝着缸子喊几个字。”
“哪几个字?”晓满无力再去揣摩这个男人的心思,太诡异难测了。
“鸡和鹅。”师潇吟的唇一掀,每个字都像是溅落的珠玉,清脆宁和,根本让人无法置信那些看似荒诞的话是由他说出的。
鸡和鹅?
还鸭呢!晓满整个人都呆了。
她怀疑自己产生了严重的幻听,不然,头不会这样浑浑噩噩。
“不但要喊,还要大声喊,把你的嗓音尽量亮出来。”师潇吟一勾手,“另外,吃饭时记得把木箸横架于唇上,眼睛盯着木箸。坚持一个时辰,你只有做到我上述的要求,才准吃东西。”
晓满闭了一下眼,“好,我全都记下了。”
一团乱麻,越纠越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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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路的时候,腿月复夹着一张纸;早上的时候,朝着空水缸喊声;吃饭的时候,盯着嘴上的木箸。
她……她真的忍无可忍,这哪里是人能忍受的限度?掐指算算,在罗浮山拜师学艺的十几年里,亦不曾有过此般刻骨铭心的遭际。
练武是很苦的差事,她清楚,因为曾经有过真真切切的切肤体验;然而,她无法想象在历经多年的苦楚后,而今要重新认识所谓的“苦”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