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还是想她。
三日后,皇甫迟走出了纪非的小宅院,转身跃上天际。
那年夏季因积雪大量融化,两江氾滥,修筑百里的长堤一夕溃堤,当身在凤藻宫之中的纪非因此而忙得焦头烂额之时,人间出现了神迹。
纪非愣看看书案上启奏灾情的折子,与钦天监所送来的急报上,那一字字所书的文字里,他们所形容的那个救灾神仙。
那是个身著一袭银袍的年轻男子,面貌甚美,骑一白龙出现于东方,御龙退恶水,施法三个昼夜筑千里长堤,并于七日后出现于太庙之外,在皇帝与百姓眼前乘看祥云降世,高扬法刀滴血割肉化为数座大仓米粮,解救全国灾后遍地饥民,而后再次乘龙而去……
白龙?
这回他又是去哪儿打压倒霉的龙类了?
他怎么就是看不惯那些长了四只脚的东西?
纪非一手抚看额,想不通以往都是在暗地里默默救民救灾的他,这回怎会改变心意变得如此高调,他之所以刻意做得这么张扬,甚至还有意让皇帝与百姓将他视为救世仙人,又是为了什么目的?
接下来的次年,西北干旱,皇帝亲率百官至西北最大城筑起高台,命城民白衣素服跪迎仙人拯救百姓,当日黄昏,皇甫迟再次乘云而至,召来三头雨龙,细雨润泽荒地,解大地之旱及百姓之苦。
再次年,蝗祸、时疫纷至,皇甫迟再次现身于人间解灾除厄,临行乘云之际,皇帝代百姓恳请皇甫迟留下,并封皇甫迟为国师,恭迎其入主钟灵宫。
他就这么当官了?
纪非撇著嘴角,纤长匀净的五指一下又一下地敲打著光滑的桌面。
她满心不甘的想著,自个儿打从五岁起,就开始为了日后将接触朝中政务而刻苦用功,用功范围四书五经礼教财政兵法等等无所不包,一连读了十一年,她的双脚这才好好地在东宫的宫阶上站稳,而那位神仙大人呢,他总共不过只做了三件事而已。
还一年一件。
……这算哪门子的公平?
棒窗远望看同在一座皇城内的钟灵宫,纪非自怀中掏出随身的雾镜,看看镜里那个大摇大摆搬进钟灵宫的神仙大人,眼下正一脸暴风雪,心情恶劣地想冻死那一干特意前来钟灵宫中,想要藉机拉拢或是讨好他的众位大臣。
纪非挑高了黛眉,以指轻抚著每日都会在镜中见上三回的那张脸庞。
连神仙都扮得道么不伦不类了,他会做人?
答案是当然不会。
我行我素数千年的新任国师大人,哪管底下到底站了哪家大臣,或又是朝中哪个党派还是什么三朝元老的,皇甫迟阴著一张想杀人的脸高坐在殿上,扬指轻轻一弹,一道凭空刮来的狂风,就将底下那些吵嚷献媚的人全都随风刮出钟灵宫外,殿上霎时一片干净。
站在暗地里的兰总管愧疚地以两手掩睑。
被纪非派来此地关心的他,根本就来不及去告诉那些被刮出去的大臣,这位国师大人,他最讨厌的就是人间这些惹他心烦的凡人。
当然,他家小姐是唯一的例外。
自从昨日皇甫迟主动告诉皇帝,太子妃昔日与他有过几面之缘,这回他就是看在太子妃的面上,这才愿意住进钟灵宫为墨国效劳的。
此话一出,转眼间不只是皇帝,全朝都知道国师大人与太子妃交好,是太子妃之友,脑子动得快的文武百官,一来二去间,很快就把国师大人的立场傍琢磨清楚了。
自沁王被抄家退出争储之列后,锐王与太子妃这二雄,便分据了朝野各一方,既然太子妃身属东宫,那国师大人不就是表明了站在太子这一边,而没锐王的那一份了吗?听人说,皇帝还下旨要太子妃常来钟灵宫走动走动,与国师叙叙旧,看看国师大人住得可好,有无任何需要。
奉旨前来钟灵宫的纪非,远远的,见著了太子的仪仗队伍刚离开了钟灵宫的宫槛。
那个前脚刚走的太子,成亲后就没与她住在一块儿,他住他的东宫,她住她的凤藻宫,虽然都同在东宫的范围内,但她似乎已经有半年没见看他了。
“他待你不好。“皇甫迟在她还远望著太子的背影时,悄然出现在她的身后。
“我与他之间,只有兄妹之情……”被吓一跳的纪非低声道,“他是个好人,日后,他会是个好皇帝的。”
“你……”他正想说些什么,她却以眼神向他示意,左右人多耳杂。
皇甫迟当下不快地皱眉,眼刀斜斜扫向那些跟在她身后的宫人,惧于他面罩寒霜的模样,不只是她自凤藻宫带来的人,就连钟灵宫殿内殿外的宫人们也都逃命似的跑个精光,让纪非边感慨著他驱人的功力多年如一日,边扶看他的手走进殿内。
“太子方才来这对你说了什么?”她大概猜得出来,大抵不过是希望国师大人能帮助东宫云云。
“我没留心。”意思就是他连听都懒得听。
听看他的声音似还有些气恼,她云淡风轻地道。
“你气他啥呢?”
皇甫迟想著想著,就想杀人放火,“你不嫌东宫太挤?”
“你很在乎太子有很多女人?”这三年下来,屈指算算,东宫里那些由皇后所塞过来的侍妾,没两打也有十来个吧?再过不久太子的生辰就快到了,届时朝中大臣应当又会再送他几个绝色美人。
“他竟有了儿子。”皇甫迟最气不过的就是这一点,“两个!”
她没进宫前,那个太子叩菩萨拜仙女似的把她给求进了宫,现下东宫的脚步才刚站稳了点,他就急著纳新人进宫,还接连生了一箩筐的孩子,而最受太子宠爱的,就属那两个得来不易的皇孙。
纪非虽在外头的朝政上可替太子遮风档雨,但她好歹也还是明媒正娶的正宫太子妃,那个贪心又不肯善待她的家伙,究竟把她置于何地?
纪非耸耸肩,“皇上他们担心皇家血脉不能存续下去嘛,多子多孙总是福气,不然每隔个二十年就要闹一次异姓王觊觎皇帝大位,那我多累?你当我掉个王爷就像拔根萝卜一样容易?”
“那你怎么办?”怎么她一副局外人的模样?
她拍拍自个儿的胸口,“放心,我的心好好的搁在这儿,永远也不会被他所伤。”
“为什么?”
“只要不爱,就不会被伤。”就算是表兄妹,那也没多少情分,再说到夫妻,他们照样各过各的桥与路,她只是打手,太子爷则是聘她的东家。
那你又何必嫁他?皇甫迟生生地忍住这句到了嘴边的话。
“别气了。”纪非拉过他,拍著他的背后要他站直,“站好,我瞧瞧。”
“瞧什么?”
她看著他那张没有与岁月打过交道的俊容,“一点都没老嘛,该不会几千年就同样一张睑皮没变?”
"嗯。"他两眼瞬也不瞬地盯著就近在咫尺的她。
她捏著自个儿的脸颊,“我倒是老了。”
“你才二十。”皇甫迟拉开她的手,不忍看她弄疼自儿。
才二十吗?
怎么她却觉得,在与他分开这么久后,她就像已经过完了一辈子?
这三年来麻木的日子,让她都以为,这就是她的一生了……
偏偏他,却一副没事人的样子。
难道三年前的雪夜,他都忘了吗?
他怎么可以当作她没有失约、没有嫁人,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般,一如以往的对待她?就算她曾救过他,他也老早就报完恩了,他可以再当回那个修啰,自由自在地在人间行走,东救救那边冒水灾的百姓,西挡挡山顶上崩下来的积雪,她都已经狠心丢下他两回了,他为什么还要走进她的生命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