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喜欢损她。明明看那少女不过十五六岁,眼神却仿佛经历过多少年的沧桑一样。
其实他又怎么会不知道?奂伊从小就敛静自持,比同龄人懂事很多,定是很少会赖在父母怀里撒娇任性的,反而是长大了才愈加依赖他们——以至于很多时候他都情愿将她当孩子宠着,所以会和她一起在鱼缸里养起五彩斑斓的海洋宝宝,所以会在她雅致的卧室里塞满了很不搭调的卡通熊仔,所以会在她失眠的时候哼着走调的摇篮曲哄她入睡……
“是啊,当时连老师们都这样评价我——”苏奂伊笑着在他身边坐下,依恋地靠上他的肩,“还不止一次地说要给我做思想动员,怕我小小年纪就变成悲观主义者。”她垂下眼帘,声音低柔下来,“小时候我有自闭症,身体又不好,同龄的孩子都不愿意陪我玩,结果我就习惯了一个人想事情,一不小心就会想很多很多……嗳,不骗你,我当时还真有点悲观——”她不甚在意地笑了笑,“所以在父亲离开的时候,也曾想到了死……”
邻安旬的身体陡然绷紧了,只听她接着娓娓道来:“或者真叫‘哀莫大于心死’吧,我当时,还不知道死亡竟有那么可怕呢……”
苏奂伊倾身环住他的腰,有些自顾自地说出下面的话:“父亲患胃癌去世的那年,我一个人坐在天桥上,看着空中的烟花一朵一朵地寂灭,就在想——”她笑,声音却飘忽得不似真的,“我的身体那么差,吃了许多名贵的药也不见好,没准过不了几年我也会生那种病死掉……既然都要死,早死晚死都一样吧……”
第9章(2)
“奂伊——”打断她的话,邻安旬急切地要把许多明朗鲜活的观念塞进她的脑海里,“你现在不是活得好好吗?你还有母亲,还有弟弟——还有我啊……”
“对啊,我还有你们。还有,你们……”苏奂伊将侧脸埋进他的胸怀,不当心溢出口的叹息里有着太多太多的自责,“可是当时的我怎么那么偏激?觉得父亲一离开,整个世界都离我而去了……根本想不到还有母亲,还有微微……”她摇摇头,语气喃喃,“所以当母亲在楼顶找到我时,对我说了一句话,我就再也没有勇气离开他们了……”
听她这样说,邻安旬也微微松了口气,“是什么话?”
“她说——”苏奂伊的脸上绽放出柔媚无比的笑容,“如果你见到言则,替我跟他说声对不起,因为我没有照顾好他的女儿。但是也请他放心,我会用余下的生命照顾好他的儿子,因为我像爱他一样爱着他的儿女们。”
分毫不差的字眼,因为一旦记住了,便是毕生都不会忘却的啊……
邻安旬只觉得自己的心脏骤然一缩,然后用尽全身力气将她抱紧,“奂伊,我们结婚吧。”察觉到她的身体猛地一颤,他又好温柔地笑起来,“结了婚就是真正的一家人了。我会像爱你一样爱着你的母亲,你的弟弟,好不好?”
喜与悲的转换往往快得让人措手不及。意外发生在那个下午,初冬的阳光暖融融地晒遍了整个院子。邻安旬还在房里午睡,苏奂伊捧着温热的玫瑰花茶独自坐在藤架下的秋千上,安享着最后一个住在乡下的午后。
岸云阡走到她身后,藏了太久的心事也终于有机会和女儿开口:“奂伊,你和安旬的事,已经告诉微微了吧?”她柔声问。
苏奂伊的身体有瞬间的僵硬,而后轻笑着开口:“原来妈也知道微微的事啊,我还以为自己隐瞒得很好呢。”轻描淡写的语气,只因不愿将这禁忌的事说得多声辞激烈——这样的事,对于任何知情的一方,都只会留下不可磨灭的痛苦吧……
“我见过那张画。”付云阡淡淡一笑,却没有丝毫责怪他的意思,“前年微微去法国参加业余服装设计大赛,他设计的那款衣服后来穿在一位男模身上还引起过轰动,是不是那时候就——”
苏奂伊淡淡地点了点头,有些逃避般地垂下眼帘。
岸云阡叹了口气,心疼地将女儿搂进怀里,“奂伊,你和微微都是我的孩子,我也从来没有偏爱过任何一方。即便是你们为了同一件东西发生争执,我也不会去评论谁对谁错。但这一次——是不是太难为你了?”她怜爱地抚着女儿的发,“我知道你是因为微微才去接近安旬,是为了让微微彻底死心……可如果你不是真心爱着安旬,也不必——”
“妈,我爱安旬,也会和安旬结婚。”苏奂伊急切地打断了母亲的话,“而微微也必须要结婚。所以父亲的遗嘱一定会生效!别墅是只属于我们三个人的,谁都不可以将它抢走!”素来轻言轻语的她头一次说出那样激烈的句子,“何况——如果微微真不结婚,或许哪一天别墅被谁‘名正言顺’地占为己有了也说不定。那些人,可都觊觎那幢别墅很久了啊……”
苏奂伊将手中的玫瑰花茶放下,不等母亲开口便转身回抱住她,“妈,你现在不要顾虑那么多了好不好?爸留下那个遗嘱一定是有理由的……”她柔声在母亲怀里呢喃,“我知道,妈太心软,而微微就是遗传了妈的性子。但爸却是最果断的,所以他会拿这个遗嘱给微微压力——只有当微微结婚的那天,别墅才正式归于妈的名下……”
说到这儿,苏奂伊的声音又低哑下来:“而我,其实是遗传了爸的性子——妈,其实我并不心软,真的,一点都不——我从来就没有觉得微微的做法是对的。他太偏执,太胡闹,竟然可以为了自己而忘记了本应该由母亲好好珍藏的回忆与幸福……”
“奂伊……”付云阡的身体颤抖起来。原来这些年女儿竟独自背负了这么多,这么多……这些东西本不该由她来承受啊!她本应该好好地、真心地去爱一个人,而不是为了某个并不单纯的目的……
“妈,我是不是很自私呢?”苏奂伊轻轻地抿起唇角,从眼睛里笑出来的却是泪水,“妈你还记得吗?小时候爷爷送给我一个很可爱的瓷女圭女圭当作我的生日礼物,我很喜欢,结果微微也喜欢,我就送给他了……但后来我就后悔了,因为微微竟然将它打碎了……”
那一刻,她的眼里流露出分明的怨意,“我当时真的很气他,换作是我自己,我一定会加倍爱护它,不让它受半分伤害的啊……”她抬起手来,缓缓拭去眼角的湿润,“所以我后来就再也不肯将自己喜欢的东西让给别人了,因为觉得没有人会比我更珍惜它……”
“但微微,却是情愿将最心爱的东西让给你的。”付云阡轻抚着女儿的后背。
“是啊……”苏奂伊喃喃地点头,“所以我早就有数,换成是安旬爱上其他任何人,微微都不会轻易放弃的。但如果,安旬选择的是我,微微就一定会主动退出。我——”
她忽然说不出话来,因为他看见邻安旬就站在不远的地方,静静地望着她。头顶的太阳照得好刺眼,纵横交错的斑斑驳驳全部落到他身上,模糊了他所有的表情……
完好的瓷器一旦有了裂纹,哪怕是极细的一条,便再不会是原先的完美无瑕。爱情,是否也是这样脆弱的东西?
那天早上,苏奂伊和邻安旬头一次有了争执,而其中的原因简直微不足道——鱼缸里的金鱼无故死了一条,苏奂伊便随口问了一句:“安旬,你买的海洋宝宝不会有什么问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