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颜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很多很多糖吗?阿颜要去!”
见她急切的模样,似是恨不得立刻就去那传说中的庙会吃糖,疾风不由扬起了唇角,沉声应下一个字:“好。”
疾风虽然对阿颜许下承诺,但是这第一站,却并非市集庙会。在那之前,他另有一事要做——
当年那落雪无声的苍茫大地,如今已尽染了新绿。碧草青青,放眼一片苍翠之色。而那一棵老树,竟是枯木逢春,抽出了新枝,绽出了女敕绿的叶芽儿。
疾风踏上碧草,露水打湿了他的裤脚。他拖着步子,走到树下,自怀中取出那精致的酒器,拍开了封泥。一股浓郁的酒香,弥散在天地之间。他高举右臂,将这醇香的酒液,尽数洒在树下的泥土之上。
没有墓碑,没有坟头,就如同那老家伙当年醉到极致之后,对他吩咐的那样,一把火烧了,埋在这树下。
直到那一刻,疾风才知道,原来他家老鬼年轻时惹过了不得的大角色,险些丢了性命。他的友人为了替他抵命,翘了辫子。自那时起,老鬼便立下重誓:终此一生,必要为友人报仇!
而那个数九寒冬,便是他报仇成功之日。身受内伤的他,一路奔至这雪原,只因当年,他曾与友人在树下埋下一坛“烧刀子”,这一埋,竟过了四十余年。
曾经狂饮高歌、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早已成了鬓角花白的老者。而曾经一同畅饮的友人,早已阴阳相隔,不知投胎转去了哪一世。那老家伙,终是报了仇,便这样大哭大笑着一口一口地灌酒。
笑得糊涂,哭得邋遢,烧酒穿肠,口口如刀,当真如那“烧刀子”之名,一点一滴,当真便刀走了老家伙的性命。直到最后,疾风也不知老鬼是因内伤而死,还是真正醉死的。
前尘旧梦,一一浮现眼前。疾风垂首,又忆起那漫天落雪之时,老家伙笑声如雷、呕血狂饮的模样……
就在此时,他忽觉得袖口轻动,将他自回忆中惊醒。疾风侧目望去,只见阿颜不知何时已经站至他的身侧,轻轻地拉动他的袖口,“瑞之,你在做什么?”
见她仰头望他,一脸好奇的神色,疾风如实相告:“拜祭,”见她疑惑,他换作了她能理解的语言:“这里埋着我家老鬼,我带了他想喝却没喝上的酒,洒给他尝。”
阿颜吓了一跳,赶紧向后跳了一步,喃喃道:“哎呀,你是说,下面埋了死人?”说到这里,她又后怕,赶紧合了双掌,冲那树拜了拜,“鬼啊表啊,你别怪阿颜,阿颜不知道你在这里,不是故意要踩你的。”
知道她孩子心性,仍是怕鬼,疾风轻声哄道:“别怕。这世上哪里有什么鬼鬼怪怪?”
阿颜睁大了眼,“可是,若没有鬼,瑞之你来做什么?倒酒给谁喝?”
她这童稚之问,却将疾风问倒了。自相矛盾、面子挂不住倒是其次,他一怔,随即大笑出声,“没错!你说得没错!若世间无鬼,我这酒又是洒给谁喝?”
阿颜不明白她的话哪里好笑了,只能疑惑地望着面前大笑不止的男人。疾风笑得够了,忽重重一跪,“瑞之走了,师父。”
从前,他几乎从不喊“师父”这个词儿,总觉得这样师慈徒孝的说法,不适合他与他家的老鬼。那一句“师父”明明是再正常不过,他却又觉出口尴尬,谁知竟将这声唤,拖到了阴阳相隔。
见他下跪,阿颜不明就里,也学着疾风的样子,冲那树跪下。她想了想,大声道:“瑞之的师父,瑞之和阿颜一起走了。瑞之说好要带阿颜去庙会吃好多好多的糖。”
这说法传入疾风耳中,他暗暗好笑,直起身道:“走,带你去吃糖。”
阿颜“嗯”的一声应了,赶紧起身,可忽然又跌了回去,坐在地上。疾风敛眉,一边伸手将她拉起,一边问道:“怎么了?”
“头昏,”阿颜晃了晃脑袋,咧嘴笑起来,“现在好了!走走,吃糖去!”
见她活蹦乱跳向前奔的模样,疾风也未将之放在心上,只是跟在她的身后,大步而行。
风拂过,轻曳枝头女敕芽。一滴露珠顺着碧绿的叶片儿滑下,滴落至地面尘土,不过片刻工夫,便渗入泥地里,如同那贡品佳酿,再也望不见了。
酒香随风,弥散四野。
夜幕已沉,市集上却仍是一派热闹景象。小贩们张罗着摆摊,挂出了形态各样的灯笼,将这一条街尽染了繁华之气。五颜六色的彩灯,映衬着天幕中的月华,天上人间,别有一番流光溢彩。
一贯生活在小镇之中的阿颜,从来没见过这般热闹的景象,抬着头几乎看傻了眼,“哇”的惊叹不断。她也说不出什么带点墨水的话来,只在那边不停地嘀咕着“好好看”、“花花绿绿的”。
先前应了她,要给她买糖,疾风便径直向那糖葫芦的小摊走了过去。买下一串,刚要递给她,却见她只知道仰头看灯,乐得嘴巴都合不拢了。
“喂,蠢丫头。”他唤了一声,阿颜却仍是不回神,只知望着檐角那盏宫灯赞叹。
他屈指,想叩她脑门,却又没能下得去手,转而取下一颗糖葫芦,趁着她张口惊叹之时,径直丢进她的嘴里。
这个动作果然立刻引她回神。阿颜转头望他,一边嚼着一边道“好甜”。看着她在面上绽出笑容,大眼睛不时地瞄向他手中的糖葫芦,疾风心中一动,偏偏不递过去,反而转身向前方走去。
“瑞之瑞之!”她急急地唤,赶紧小跑着跟上来。见他不答话,她自然而然地拽住他的胳膊,抬眼疑惑道:“瑞之,你不是答应我,要请我吃糖的吗?”
“是啊,”他故作惊讶状,“方才不是请你吃了吗?”
阿颜瞪大了眼,出手就去摇晃他的胳膊,可怜兮兮地抱怨:“才一颗啊!瑞之你说要请我吃好多好多的糖,怎么可以说话不算话?”
见她哀怨的模样,疾风扬起唇角。阿颜哪里知道他是故意逗她,急得一把丢开他的手,不满地嘀咕起来:“瑞之好小气……”
第三章雨霖铃(2)
话音刚落,却见那支糖葫芦,已递至她的面前。阿颜抬眼看他,却见疾风别开眼去,似是专注于欣赏街道两边的花灯。智力与五岁孩童相仿的阿颜,哪里想得通他的动作,只知赶紧将糖葫芦抓在了手里,张口“啊呜”就是一咬。
笆甜的味道在舌尖弥散开来,乐得她将眼睛眯了起来。先前的抱怨也被抛至了九霄云外,她抓住疾风的袖子,任由他领着自己往前走——而她,则可以放心大胆地对付她的糖葫芦了!
二人的动作引来路人的侧目。毕竟,这样年轻男女相依而行的模样,实是有些过火。就算疾风是不拘小节的江湖儿女,也被众人的目光盯得面上发烫。他试着将袖子抽出,可下一刻,却换作胳膊被她紧紧搂住。
心中一动。疾风只觉得耳根都烫了起来。他垂首望他,却只见她专心致志地啃着糖棍,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儿。那模样,似乎这世间,唯有这是最为开心的事儿了。
他当然知道,阿颜是真正心无杂念,天真无邪。疾风不由得在心中暗骂自个儿多心。然而,骂过自己之后,他却又觉得心底更不痛快,敛眉望向身侧的她,一种莫名的怨气涌上心头。偏偏……偏偏她是个痴儿!
喧闹的街市之上,小贩叫卖的吆喝声、脚步声,还有人们说话笑闹的声音,连成了一片。月光之下,绚丽的彩灯,映出各样的面容来。面前有路人对他们投来惊讶的眼神,也有年纪大些的妇女,偷瞄着他与她窃窃私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