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忽然坐直身体,怔忡望着泳池粼粼水光,她像是被遥远的思绪困住,然后,眼泪莫名落下,泪水滑出眼眶刹那,她又惊醒般回到现实。
她低头在左小腿截平的残肢上轻轻抚模,一手擦过右脸颊,接着左脸颊。
默默看她的唐翌磬不自觉握紧双拳。
她现在还会痛吗?
方旖侬说,她夜里常会有幻肢痛,明明伤口已经痊愈,却还是觉得痛。
她是不是又觉得痛才流泪?
唐翌磬眨眨眼睛,深呼吸,默默对自己说,不准哭!他是男子汉大丈夫,是要让她依靠的人……
她缓缓月兑下最后一层薄袜套,拿起一旁的四脚助行器,她走向泳池畔,靠着助行器,单脚蹲下来,坐在泳池畔,然后将助行器放旁边。
唐翌磬专注看着她每个细微的动作,没有丝毫错漏。
她沉入泳池,拉下顶在头上的泳镜,开始游泳。
唐翌磬离开健身器材馆,来到一楼,这么大的空间只响着她游泳的拨水声,以及他凝重的足音,他走到置放助行器的泳池边,蹲下来,她已经游到对面又游回来。
方旖侬说,她可以不休息来回游半小时。
方旖侬还说,水的浮力能让她短暂忘记少一条腿的不便,所以她每逢六、日,唯一的娱乐,就是游泳。
她距离他越来越近,但速度却越来越慢,他晓得,她已经看到他了。
他对着泳池里,缓慢游近的她笑着。
她游得好慢,慢得像是时间要静止了。
终于,她游到泳池畔,扶着池边的地砖,仰头看他。
她将泳镜往上拉到头顶,眼泪成串成串的落下。
唐翌磬对她笑,然后云淡风轻地打招呼。“嗨,好久不见。”
他浑然不晓得,其实他的眼泪早就跟她一样,成串成串的下。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她终于也笑,又同时哭着。
“傻瓜!”他笑骂着揉她的头,像以前一样。他伸手给她,“我知道你通常连续游半小时,不过今天,先上来吧。”
她的手迭上他的,眼泪落得更凶了,可她仍旧笑着。她一手撑着池边地砖,一手让他拉着,轻而易举离开水面,她坐在泳池畔,伸手想拿助行器,他却将助行器挪得更远。
“我抱你,你不知道,我这一年想这个动作想得快疯了。”他也不管她浑身是水,就将她抱进怀里。
“你的衣服都湿了。”
“无所谓。”他仍旧笑着。
方旖晴叹口气,将脸埋进他怀里。他身上的气味没变,依然那么干净。
“你……不要再为我哭了。”她闷闷的说,眼泪仍失控的流着。
唐翌磬怔愣,将她放到休闲躺椅上,模了一把脸,竟是满手湿,这才知道原来自己的眼泪根本不听指挥,恣意奔流。
他们相视,一起苦苦地笑出声。
唐翌磬拉来另一把躺椅,面对着她坐下,专注凝视着她,直到觉得内心的激荡平复一些,才开口,“这一年,我常常去夜店,每次都乱把妹,可惜每个愿意陪我去Motel的女人,我都只能忍受到打开车门为止,石酒鬼说我没药医了……”他像在跟老朋友聊天。
“石酒鬼?”
“那个要我一起投资PUB的好朋友,你知道他为什么想开PUB?因为他爱调酒、爱喝而且很会喝,他姓石,石头石,我们大学同寝室,几个室友都叫他石酒鬼。”
她点点头,笑着听,眼泪渐渐停歇了。
他总是有本领,能轻易转移她的注意力。
“真乖,你不哭的时候,最漂亮了。你一定不知道我为什么不喜欢看你哭,不是因为你哭会变丑,而是每次看见你的眼泪,我这里……”他指着心脏,“还有这里……”又指着太阳穴,“不晓得为什么,就觉得又酸又痛,很难受。所以,只要你哭,我就会努力想,要说什么才能让你停止哭泣。”
方旖晴眼眶又红了。这男人啊……
只有他,永远有办法让她又想哭又想笑!
“我刚刚一直在二楼健身器材馆,那里可以看见泳池。本来想,等你游半小时再下来找你,可我看见你突然停下动作,不晓得想什么哭了。旖晴,你刚才为什么哭?”
“我想到你以前帮我月兑袜子……已经超过一年了,姐姐没打电话给我,我也不敢打电话给她,可我真的很想你……我以为你把我忘了……”她又掉眼泪。
他先是呆住,然后叹气,搂紧她。
“你这个笨蛋,你白白浪费我们一年时间,你说,要怎么赔偿我?”语气终于有了责备。
“你来找我,也看到我的……脚了,你还是要我吗?”
“你在问废话!如果不要你,我何必来?你真是个大笨蛋,为什么要怀疑我的真心?这一年,根本没有意义。”
“我必须给你机会,不给你这一年,我没办法心安理得被你爱。一年过去,如果你还是爱我、没办法忘记我,我才能理直气壮对自己说,反正我给过你机会,是你自己不逃走的。我才能理直气壮,一辈子赖在你身边!”
“笨蛋、笨蛋!好吧,你就拿你的一辈子赔偿我吧,这辈子你就理直气壮赖着我,我保证爱你、照顾你一辈子。”
“谢谢你、谢谢你来找我……”她伏在他怀里痛哭失声。这一年,她都不知道流了几缸泪。
“傻瓜、笨蛋,我真不相信你智商有一七二……”他嘴上骂着,眼睛跟着她掉眼泪。
“我的智商全用在怎么装笨上,从小到大,我每次考试都只答对差不多百分之八十的题目,其他题目要错得像是粗心,从小到大耶,你想想我有多辛苦。”
“好好好,我懂,我都懂,你不是真的笨,你是大智若愚。”
“就是,明明学校所有单身女老师都追着梁硕钦跑,只有我知道,他根本是坨被宠坏的烂泥,我真该装笨到底的,如果我能像那些女老师,对着他眼睛冒爱心,他说不定就对我没兴趣了,一条腿的代价实在太大了……”她闷闷地说。
听到梁硕钦,唐翌磬整个眉头纠结,又想揍人了!
“还有还有,你一双手肿得那么夸张,是不是去打他泄恨?”她继续说。
唐翌磬苦笑。原来她早就注意到,他以为一个晚上冰敷应该消肿许多,这是他昨天没赶着来找她的最大原因,昨天他的手肿得更可怕。
梁硕钦根本被他打趴了,整张脸变成猪头。
“你的手肿成这样,他应该更惨吧?”她小声地问。
“他活该,我告诉他,要嘛他出国,再不然他自己锯断一条腿,否则将来我随时想到,就去把他扁成猪头。这算便宜他了。”
“你不怕他告你?”
“他不敢,闹开来始终是他站不住脚。不过,他昨天说,他会出国。”
“真是可惜……”她说。
“嘿,你跟我一样想扁他对不对?”他笑了。
“完全正确。”她也笑了。
“果然是我最亲爱的老婆,我们夫妻同心啊。”他哈哈笑,难过的情绪被笑冲淡了、飘远了。
“我们还不是夫妻耶。”她离开他怀抱。
“嗯,我想想……”他从口袋里捞出一枚戒指,夹在拇指与食指之间,闪亮亮的没有任何包装,“这是我昨天晚上到珠宝店买的。”
他离开躺椅,双膝跪下,用无比严肃又认真的表情仰望她。
“我以后,还是会让你帮我收钥匙,因为那是我唯一舍得你帮我做的小事,我知道你抱怨了好几遍,但每天早上,我出门前从钥匙盒拿下钥匙串,就觉得自己被你深深地爱着,觉得你用爱包容了我,我喜欢充满幸福的离开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