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墨坐在白云楼上,桌上有酒。
把酒临风,眼前满是滔滔不尽的苍蟒江水,蜿蜒向东而逝。
红日冉冉升起,穿破岫云,万条垂柳染成金丝,清湛湛的秋水浮着的烟岚也渐渐散开,远处山峰上晨钟遥遥敲响,岸边兰舟待发,迢迢渔船乘风破浪。
秋风袭来,层层画阁层楼次第清澄,繁花绿树渐入眼帘,楼下骏马轻嘶蹄踏飞花,辕轨辚辚百事匆忙,柳丝浓处隐隐长桥跨横波,湖光粼粼如画,不知何处朱阁绮户玉人正吹笛?
一股清酒入喉,满体皆芳。
只可惜,如今只有自己一个人把酒独饮独斟。
一个红衣汉子缓缓登上楼头,又缓缓走到释墨的桌子旁坐下。
释墨一抬眼,看见此人四十多年纪,相貌精瘦,正是海道帮总瓢把子池江天的忠义手下——索横。
索横一向很少笑,此刻却是向他微微一笑,拱手说道:“总把子说,感谢释大人仗义才使得咱们海道帮不至于落入贼子之手,得以保全了这百年的基业!”
释墨点点头,眸色一点也没有改变,依然是淡淡地看着他,又似看着栏杆外的景色,独自又斟了一杯喝下。
索横也不计较,接着又说道:“总把子此刻正在处理帮务,不能亲自到来致谢,万请释大人不要见怪,而后定会隆重宴请释大人以表心意!”
释墨终于是笑了一笑,说道:“总把子的好意,释某必定赏光!”
索横点了一点头,继而放低了声音说道:“释大人吩咐的事情,我们都给办好了!那些个书画全部卖了,所得的银两也一钱不剩地捐了出去!我们的账也是记得一字不漏,总把子说释大人信得过我们,所以就不必再拿来这里招人耳目!”
释墨更是笑了,说道:“难得总把子也信得过释某!”
他又自斟了一杯喝下,并且敬了索横一杯。
索横也不推辞,一仰颈喝了,才又说道:“宅子的主人也寻找了,如果大人的细软已经收拾好,我就让他去把宅子领回去,也省得大人烦心!”
释墨笑了一笑,说道:“我一个人走进去,现在已一个人走了出来!那就劳烦索大哥领他去吧!”
“不敢当!释大人可别跟我们客气!”索横真诚地说道,“如此,在下就先告辞了!”
释墨微微点头。
索横利索地便下了楼去。
远处的笛声,不知何时已经停下。
释墨也站了起来。
他到寿衣铺子里准备了香蜡黄元,又买了果品,才雇了一辆马车直往锡山的坟地去。
秋山里有乌啼。
雨丝缓缓摇落,沾了衣衫,沾了发。
释墨抚着那两座无名的衣冠冢,双眼模糊,此刻才能亲自刻上字——
[柳恩师承运公之墓。学生释墨拜立。
柳门白氏师娘之墓。学生释墨拜立。]
几行字雕刻下来,一种椎心之痛,已经痛入心扉。
点了檀粉清香,燃了白烛,供上时鲜果品,释墨从怀中拿出素带结于腰间,叩首再三跪拜,一袭素色长衫染尽污泥。
黄元洒落,阴魂冥冥。
释墨仰首,对着浩瀚长空,缓缓叹了一声:“柳恩师,学生此时此刻的所作所为让你失望了吗?”
秋风静静吹过,万物无声。
谁也不能回答他,也许只有他自己能回答自己的心中疑问!
一张文秀的脸,凝着清白之色。
两眼恍如明镜般照亮了黯然的山色,败草蓑蓑。
空山寂寂。
谁人能懂得他的寂寞?
“我不懂!如果他是一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就不应该这样做!”
这是行楷对她老爹说的话,满腔的悲愤。
此刻,她坐在院子里,抬眼望着头上的一颗樱桃树,已经开始落叶,任谁也阻挡不住!
想起年年三月的时候,它都结出酸酸甜甜的鲜红果实,那样的美味,那样的好看,现在却只有空想了。
行楷不知什么时候起,已经学会了长吁短叹。她此刻又是长长地叹了一声,她自从和释墨“割袍断义”以来就每天都是无所事事,精神恹恹,做什么事情都是提不起劲儿来!
既不想回到师父那儿去练武,也不想帮助老爹整理海道帮的内务,只觉得浑身提不起一丁点的劲头来,干什么都没有兴趣!
她现在不禁在想,她和释墨是不是就像这棵樱桃树一样,曾经开过洁白纯净的花朵,又结过美味好看的果子,只是这一切都已经像场梦一样过去了,就像是樱桃树上的叶子般要凋零了,谁也阻挡不住!
这么一想,行楷的心头一阵辛酸。
她爱得他那么辛苦!
虽然也是为了老爹的海道帮,可是她未曾曾经会为了去试探一个男人,亲身喂毒,还忍耐着平平静静假装中毒已深地让他帮自己吸毒,有了肌肤之亲?她又是何曾为了靠近一个男人连阶下囚也愿意当,还为了讨好他满街子撒丫子地找修补匠?她又何曾会为了一个男人将自己改头换脸,装扮烟柳女子与他做戏给别人看?她又何曾会为了试探一个男人的对她的心意大费周折假装自己被人掳走?
就是这么多的不曾,确定了她会为这个少年做任何事!
可是,到后来,他却是让她失望!
彻底地失望!
他为什么要是这样的人?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她不懂,也想不明白,
池江天悠悠闲闲地迈步进院子,“嘿哟”一声,眯眼笑道:“老爹的乖女儿啊,你那嘴皮子上都能挂上两斤油了!噘着这老高的,可是有什么不满意的事情啊?”
行楷把嘴唇一收,低哼了一声,也不去瞧他。
池江天走过来,坐在石椅上,“噗噗”地抽了两口水烟,呵呵笑道:“现在柳城里该杀的贪官都给喀嚓了,你这个侠女也是有一份功劳的,是不是在想着让知府大人请旨,赏你一块大横匾啊?”
“我才不要什么大横匾,那些都是虚名!”行楷恨声道,就连老爹也没给好脸色瞧。
池江天“啧啧啧”地笑了起来,问道:“那你想要什么呢?来来来,跟老爹商量商量……”
行楷转眸瞅了瞅他狡黠的笑脸,不依道:“老爹你就甭想劝我,我就知道你心中怀着大恩,心中在偏帮那个恶人!”
池江天呵呵一阵干笑,说道:“行楷啊,你知道听老爹说几句话,你就知道老爹是不是在偏帮别人了,你肯不肯听?”
行楷溜了溜眼睛,赌气道:“你说啊,你有理!”
池江天慢慢敛了笑颜,清嗓子说道:“你也知道这件事情肯定是不只柳城里的这几个贪官污吏,甚至周边的三十六省,更甚至是远在京师龙渊都有搅和在内的……但是如果把这些人统统掀出来,先别说这件事是多么的困难,多么的凶险,就说能够如愿地掀出来,全部抄家问斩,你想想那该要死多少条人命啊?”他缓缓地叹了一声,“只怕那鲜血也要把苍蟒江染成了红河,腥气滔天……”
行楷听着,也是浑身打了一个冷战,紧紧地望着父亲霎时严肃的神情。
池江天点了点头,再说道:“更别说,这一下子空缺了这么多的官职,翻天覆地的,一下子天下只怕也要乱了过来,若加上野心之辈在其中捣乱,再有外族趁火打劫,那么我们的燕洲要因此被人颠覆了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啊……到那时候百姓要受的罪,要受的欺凌,比之现在更是残酷百倍,你又是于心何忍呢?”
行楷默默地听着,这些自己从没有想过的事情,竟然是这样的可怕!自己只想到了把天下的贪官惩治了,却没有想到过把这些人统统惩治了的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