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的摆设也不减奢华,满目的琳琅多数是前朝的瓷器古玩。纱帐低拢的床沿边,毕则礼正悉心准备着最后一次针灸用的乌针,全然未设心防的少年却专注于欣赏着窗几上的那一枝梅瓶插花——是他叫不上名字的花。花茎细长,淡粉色的花瓣呈小巧的心形,叶子是懒黄色的。
似乎从哪里传来了“嘶”的一声,指尖碰着的花瓣无风自落,气氛微妙得让人提心吊胆。身处这样危险的场合少年竟也不多问一句话,似乎是他太过粗枝大叶,也似乎是对那个人放心得很,又似乎——其实他早已看开了一切。
看开了,便无所畏惧了吧。
少年忽然“嘻嘻”一笑,从窗台退下,而后大使劲地往床上一坐,“则礼啊。”他伸出手,有些暧昧不明地抚上毕则礼的脸,“朕是真的、真的很喜欢你呢。”忽然冒出一句不着边际的话,那轻柔的语气却绝非是挑逗人用的玩笑。
毕则礼的眉头微微一皱,“得陛下青睐是微臣的荣幸。”
“呵呵,则礼,朕是不是,真的太没用了……”皇帝捧着脸开始自说自话,“朕喜欢的人,从来都没有真心对朕好的,他们都好喜欢说着漂亮的话来欺骗朕……每一个都是……”
毕则礼心下一惊,以为对方是瞧出了什么破绽,正要开口时却又听皇帝接着道:“不过呢,朕可不是那种小心眼的人……呵呵,如果记着那些丑恶的东西会让人痛不欲生的话,倒不如记着那些美好的东西更令人开心些吧?”
他一面慢吞吞地躺倒到床上,一面自顾自地说得小心翼翼,却又仿佛每一字皆是许久之前便斟酌好了的,“而且朕有自欺欺人的坏习惯,即便明知道不可能,却还是,更情愿去相信他们呢……”
话音绕到梁上,盘旋成了亘古连绵的忧念,如同几千年前便沉入湖底的珠玉,犹记得古时的盟约。那一刻,皇帝把眼睛一狭,笑嘻嘻地道:“呐?则礼你快些啊,等扎过这一次朕就可以痊愈了吧。”他安然地阖上眼睛,“等朕痊愈了,朕一定……”
手指莫名地抖得慌,毕则礼赶忙拿衣袖拭去额上的细汗,含糊地应了声:“臣……遵旨。”他俯身上前,伸手解褪皇帝的衣衫……
夙婴忽然很想笑,则礼你何必这么慌张呢?朕明明说过会相信你的啊。因为朕已经不可以再像从前那样去恨一个,原本很眷恋的人了……
是呵!从前是他太心高气傲——总是那么轻易就将爱恨说在嘴边,爱至深处,恨不能灭,就会想着报复——他本就是个恋红尘,贪欢爱的人啊!那种爱恨交织的情感是对于七弟的,也是对于母后的。而殊笑,便成了他所有遗恨的陪祭品——他早已经后悔了。
如同殊笑于他的恩,仅是一盏宫灯的温暖。则礼于他的恩,细说起来也不过是一件蘸着药香的衣裳。然而若可以让他在无人为伴的时候笑着惦念,便也够了。他虽贪心,却也可以甘心止步于奢求不来的东西……
恍恍惚惚又入了梦魇,庸庸碌碌了这么些年却还是最初的那个——那个春光惹媚、鸟语花幽的午后,他伏在石桌上酣眠,究竟是哪一处的苑景哪里的石桌?他不记得——只记得自己的身体因受冷而不自觉地蜷紧时,有个声音近在耳畔:“你这样,是会着凉的啊。”
那个声音分明是疏淡的,只是听着会认为说话的应该是个极冷清的人啊,偏偏又温柔到不可思议呢。但眼皮这样沉,压迫着眼睛睁不开来,便以为那个声音也是梦里的……
“呼——”是风的声音扑面而来,卷着叶子飘悠悠地打着转儿,满苑的龙胆草散发着蓊郁的潮湿气,“哎……”又是谁的声音,轻轻的一叹,却比那春日的风还要瑰丽明艳?连梦境里也盛放着大片黄黄白白的宫雀花,温暖到心尖上的颜色让他眼迷心也醉……
“不爱惜自己的人最是可恶了啊。你以后也要记得要对自己好一些。”……
第七章家陌不知归(2)
“嘶嘶——”风的声音灌进耳朵里,像是最醇美的酒酿满满淹没了上来,方才是谁自说自话的声音他再也听不真切……“再来一盘,再来一盘。”梦里出现的那位白须长袍的老者急着要拉他去对弈,这样擅做主张地麻痹了他所有的意识……
太过冗长的梦境让他变得惶恐难安,伸手明明捉住了一方柔滑的锦缎子——却又什么被什么人巧巧地夺了回去?轻“哼”了一声倒像是在与他赌气呢……想要将你瞧个清楚啊,可是眼皮怎么还是这样沉?直至姹紫嫣红的光阴也敛了放纵等不及要从指缝溜走,而后是什么虚无的香气渐飘渐远,再也触模不及……
梦里的一切都成了娄颜舜华。唯记得睁开眼时,身上已多了一件外袍,蘸着浓郁的药香,以及那个容貌清俊的年轻太医躬身行礼,“微臣见过夙婴太子。”
那件外袍,是毕则礼的。直至十几年后,或者更久的将来——廊台楹栏许会剥落,阔苑朱榭许会凋颜,金镂古镜染了铜绿许也会斑驳不堪——他依旧记得清清楚楚。因为则礼,是第一个在他睡觉时为他披上衣裳的人啊……
啧。犹在梦思的夙婴陡然蹙起了眉。乌针扎的是背上哪一条筋,真的,好痛——还有耳边怎么响起了喧嚣声,紧接着——“彭嗵”一声,房间的门被强劲撞开了,阳光轰轰烈烈地铺满了整个房间,以及站在光影深处那道华绝的影子,竟是——
“毕则礼,你好大的胆子!”一声厉斥响彻了整个太医府。眼看大局已定,鸾姬太后却万万没有想到——丧心病狂的太医竟一把抓起所有的乌针齐齐扎入皇帝的背部筋脉里——
“夙婴——”
“呃——”入耳一声痛苦的申吟,最先倒下的却是毕则礼。眼睛睁大了死瞪着窗外,帘缦上隐约似有一道魅影掠过,而后隐于平静——窗户已被破开了一道小缝,飞刀便是由那里射进来直刺进他的后背的。
一切皆在电光火石之间。
“夙婴!”早已顾不上追那幕后主谋,脂砚疾步走至床前,扶起了躺在床上的少年,“夙婴,夙婴……”她用巧劲拔去了他背上的血藉乌针,并手忙脚乱地为他穿上衣裳。谢天谢地,他还有鼻息在,眼睛也睁得清湛湛的。
“我赶去皇宫,那群太监说你被毕太医带回去了,竟也没人拦着——我便急着赶过来,幸亏是赶上了……”脂砚自顾自地喃喃念道,悲喜交加的她分明是忘了自己当时的身份,“这该死的巫医!真是岂有此理!还有你也是——你怎么,一点防心也没留着……”
“则礼,死了?”冷不防一个古怪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话。下一瞬又像是受到了天大的刺激般,皇帝忽然粗鲁地推开她,跌跌撞撞地爬下床去,直至确认那具尸体再无生还的希望,蓦然又指着她的鼻子咆哮,“他死了!是你——是你杀了他!你这个杀人魔——”他狠狠跺着脚,眼眶瞪得通红——此刻的皇帝分明像个失了心志的疯子!
“夙……婴?”脂砚睁大了眼难以置信地望着他。你……怎么了?
“则礼死了……”仿佛一瞬之间所有的力气都被用尽,夙婴颓败地瘫坐到地上,眸光枯涩,竟像个痴子般傻傻地笑了起来,“呵呵……死了……都死了……父皇死了,殊笑死了,则礼,也死了……死了好啊,一了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