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节,西郊林子梅花满开,林中一大一小相靠的湖泊结出薄薄冰霜。
他们在此下马。
穆容华还没从白梅雪林的美景中回过神,一袖已被拉着,跟他走上一条隐密的窄长石径。
约莫爬小节炷香时间,尽头处别有天地,她见到一座梅林深处的精致别苑,取名为“芝兰”。
“芝兰别苑,我娘隐居之所。”游石珍声音淡然。
“……隐居?”她略感惊奇,眸线从那雅致的别苑门楣缓缓调向身旁的他,见那侧颜神色偏冷,她心一跳,隐约觉得古怪。
“我娘原是官家千金,后来因族中亲人犯了事,遭到牵连,家道中落了才会嫁商人为妻。我爹一见她就喜欢的,喜爱得不得了,因我阿娘生得极美,而美之物,人人爱,不是吗?”
他话里似带嘲讽,她心又一颤,瞬也不瞬看他。
“我以前听过一些传言,有人说珍爷的娘亲被娘家人接往南方安养,也有人说……她其实在很早以前就香消玉须了,却不知她竟隐居于此。”抿抿唇。“但不管传言如何,众人皆道,珍爷的阿娘真的生得很美很美,美若天仙……”她见他嘴角扬起,峻瞳之中却无笑意。
他道:“那等会儿见到她,你可得好好瞧这位天仙了。”
第9章(1)
进入别苑,一路来到小雅厅,游石珍是闯着进来的。
穆容华任他拉着,他快她便努力跟上,不挣扎,乖乖跟他走,因在这座华美的别苑内,她惊觉,只有她跟他是“同一国”。
明明是游家别业,里边的婆子、姑姑和婢子们皆是领游家发下的薪酬,那些人明明也知来者是主子之一的珍二爷,却还是频频来挡。
游石珍想见他阿娘一面,须得经过一道道通报,报到近身服侍游夫人的大丫鬟那儿,再看游夫人给不给见。
结果游夫人不愿见。
游石珍冷笑一声,直直便闯。
而珍二爷要闯,有谁拦得住?!
一群女护院围堵过来,他连衣角都没让那些人碰着,带上她使了轻身功夫,一下子就把人甩在身后。
前院事情闹开,应是丫鬟们将事快快往后头深院里传报,才逼得游夫人不得不出来“见客”,因她若坚持不见,游石珍绝对会把“芝兰别苑”闹个天翻地覆,两相权衡之下,两害取其轻,这才让婢子将人带进小雅厅内。
然虽愿见了,雅厅里仍垂着一帘薄纱,娇贵的主子坐在纱帘后,婢子们在厅的四个边角燃起净心净身的薰香,仿佛来者带进太多异样气味,染污了这一精美雅厅,令人嫌恶。
他说,要她好好看着,看一位天仙是如何之美。
穆容华终于见到别苑主人了,虽隔着一层纱帘,依旧能瞧出对方容貌和身姿,并被深深震慑。
游夫人拥有沉鱼落雁之貌,且年轻得不可思议。
一身白衣胜雪,端坐在帘后真如一尊完美无瑕的玉雕观音,是很美,美得夺目,却也令她内心冷意阵阵。
“娘——”
听到珍二爷带笑低柔的唤音,她暗暗屏息,侧眸望了他一眼……果然,那注视别苑主人的眼神偏冷,甚至湛着微狠的光。
他这是要干什么呢?何必这样……
她替他犯急,但也知此时此刻此地,根本无她置喙余地。
纱帘后的女子不应声,似也听出珍二那声调里的嘲弄之意。
一会儿才听别苑主人冷幽幽、极勉强问:“何事?”
游石珍咧嘴笑。“我记得当年家里秀大爷成亲时,把自个儿媳妇带来给娘瞧过,我今日亦是啊。”穆容华突然被他以单臂圈住,紧贴他身侧……
“娘,这位是穆家广丰号的穆大少,她瞧上我,我也愿跟了她,我俩情比石坚,决定今生相守,我带来的人,娘看着喜欢吗?”
此话一出,惊震雅厅里的众婢,尤其游石珍为了坐实与穆大少真有“奸情”,当众侧颜低首,重重地、响亮地吻了穆容华唇角一记。
抽气声纷纷响起!
穆容华一开始确实惊住,下意识欲挣扎,但一想自己是他仅有的“战友”,心随即软了,试图扳动他臂膀的手也就跟着松了劲,变成贴握在他粗腕上,倒像似柔情一起,想与他十指交握,而那记朝她倾下的吻,她真真是躲不开、避不掉,直到被亲了才意会到发生何事。
她说不出话,别苑主人更说不出话。
真被气得不行似,玉雕观音终于染了凡间生气,她倏地撑扶手立起,一手抄起小香炉掷飞出来,那力道本就不太足,再教薄纱帘一挡,小小香炉只铿啷一声掉地,未燃尽的薰香粉四散飞飘,没伤着谁。
“滚!”游夫人激嚷,蒲柳般的纤身颤抖抖,近身的婢子赶紧冲上去相扶。
“好。那就不打扰娘亲安歇。”游石珍淡笑答道。
穆容华再次被挟持离开。
步出小雅厅时,厅内已乱作一团,听婢子们尖声嚷嚷,显然是别苑主人气得险些背过气,众丫鬟正忙着帮主子拍背顺气、揉胸递熏香。
珍二爷头也没回,带着她疾步离去,出“芝兰别苑”,一路走下那道婉蜒石径,她几是足不沾尘。
他像似见到墨龙在大小霜湖边徘徊,心魂一定,人才整个醒觉过来。
他放开她,独自走到湖畔,两手分别支在臀侧,大口、大口喘息。
这是何必呢?他干什么这样?
穆容华望着那宽厚且修长的身背,咬唇忍疼,实是疼得难受,在左胸心内。
“珍爷的娘亲……游夫人她……”作了深深吐纳才稳住声问:“她不喜男子亲近,所以所使的下人全是女的,连护院亦只用女子……是这样吗?”
背对她的男人低应了声,静过片刻才道——
“她喜洁,忍受不了半点污秽,男人在她眼中是最最污浊之物,她当初受了父兄逼迫才应了游家这门亲事,因游家是花上大把银子才排解了她娘家那桩足可抄家灭族的官司。”略顿,他目光投在结霜湖面,声音淡冷。“……之后她生下兄长与我二人便觉履约,爹疼她、宠她,但永远得不到她的回应,我爹放了手,帮她建造那座别苑,让她去过她想要的日子。”
他这是……何苦来哉?
她见他扬首深吸一口寒气,吐出的话似苦笑似自嘲——
“早认定自个儿没娘的,偶尔上去闹闹,闹到她发火,便觉一顿痛快,便觉……她是真的存在,我到底还是有娘的。”
何苦呢?何苦要这样啊……
穆容华一直想,想过又想,思过再思,沉吟斟酌间,脊背忽凛,心音重促,忽然就有些明白过来……他哪是不痛?
他也大痛啊!
而他明明可以避开那道直钻心底的烂伤,不去碰触,却揪着她硬要她看。
他这人,弄伤自己要她看明白,这世间绝非她穆容华一人可怜可悲可叹,尚有人与她成伴,但心要坚强,即便只有自己一人,亦要昂首阔步。
只是他却不知,他这样撕开那道心伤,像也把她弄得神魂俱痛。
又或者……有没有一种可能……他其实很故意,故意要她看、要她懂、要她在心疼他。
思绪纠结了,厘都厘不清,但,不管,她……什么都不管了。
顺遂心意,再也忍受不了眼前那抹孤清身影,她小跑过去,两袖紧紧抱住他的腰,身子紧紧贴着他的身背。
靶觉他身躯瞬间绷得死紧,硬邦邦,然一下子便放松了,由着她扑抱,大掌覆在她交握于他腰前的小手上。
“游石珍……”
许久许久,他才哼了声。“……嗯?”
“我们就同病相怜吧。”想着这些年,好像是他怜她、迁就她多些……穆容华脸红红,心泛软,用力将他抱紧,继续贴着他的阔背呵气。“但你不要以为自己较我还惨。论谁惨,哥哥我可还没输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