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道我究竟见得几分?当年你——”苏厢辞只觉得心里一堵,烦躁地将画丢给他,“替你修补好了,以后好好收藏着,别又让你的活宝弟弟偷去了当成自己的。谁叫你总是没有署名的习惯,以为天底下所有人都认得你的字你的画,自负!”
她冷然一笑转身离去,乌髻上一朵木芙蓉艳若明霞,如同她骨子里妩媚的骄傲。
上官紫楚下意识地低头看画,着实吃了一惊!
被她缝补过的地方,阵脚很是细致精巧,且被她用双线色彩作了修饰,不仅不显得突兀,反而弥补了他当年作画时左右两面不对称的缺憾。
这个女子……当真是深藏不露。上官紫楚的眼里浮出不可多得的赞赏之意,目送着她的背影远去,苏厢辞啊……
红颜知己,可遇而不可求。
是夜,露冷,冰丝织练。
上官紫楚手里攥着金疮药悠哉往西厢走去,还未入得园子却先听闻几缕单薄的筝音绕上花梁。筝音清脆如大珠小珠,但弹琴的人显然情致不佳,敷衍了了地拨了几下,而后“嗡”的一声,断了琴律。
弦索上摇漾着月光,女子的神情娇媚而慵懒,视线却早已越过了芙蓉花丛不知落向何处。那花丛外面便是叠嶂的雾墙,透过镂空的花槛望出去,倒是有些从玲珑云舫上望海的情致。
直至那个衣容风雅的男子噙着笑意从花墙那端走过来——
“我听出你琴音里有相思之情,莫不是念家心切?”上官紫楚款步走到她身前,也不顾夜间草湿露重,便直接盘膝在她身边坐下,顺手拨了她的弦,“祖母一再挽留,为难你了吧?”
不等她回答,他又兀自轻笑道:“不过出于私心,我倒也希望你能多留几日。”他将金疮药递给她,倒像是一厢情愿地交付自己的关心,“虽是习武之人,但好歹也是个姑娘家,总要爱惜自己一些。”
苏厢辞突然定定地望着他,并不说话,一双漆黑如墨的眸子里流转着盈盈月光。
“你若不喜欢,便算我自作多情好了。”上官紫楚轻咳一声,竟被那双眼睛看得有些心虚。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苏厢辞接过那瓶金疮药,“你怎知道我不喜欢?”
熟悉的对白令上官紫楚错愕当场,但眼前的女子神色愀然分明不愿多提,只得假装若无其事地岔开话题:“我来是想问你,昨晚为何要为我引路?”
“若我说,是因为我早就倾心于你,你信不信?”苏厢辞眨眨眼笑得很是妩媚,无形中透出哀怨的意味,“我好不容易从绿致的铁索下逃月兑,回头便碰上了你,又担心你醉酒归来神志不清,可能会被绿致所伤,所以特意带你绕过北苑。你该感谢我的,不是吗?”
短暂的失神后,上官紫楚笑着摇摇头,“欣赏我的人有很多,但他们大多只是仰慕我的家世和名气,道听途说过一些三分真七分假的事迹,那种欣赏——不过是随波逐流的盲目瞻仰罢了。”他信手弹了一阕,筝音幽怨似花底莺语,恰是配合了她眼里靡柔的哀色,曲毕他温柔抬起眼来,连那余音里也尽是缠绵的味道,“但是你——不属于那一类人。”
这个女子,或许便是真正能够锲入他心的……知己。
红颜知己,益友良师。
苏厢辞不屑地冷哼一声:“你怎知道我不属于那一类?自以为是。”
她偏就是这样一个宜喜宜嗔的狐媚女子,便连话中刺也总带着蔷薇花般的妖娆诗情,扎了人却淌出令人甘之如饴的血。上官紫楚发现自己竟习惯了她若有似无的讽刺,甚至因此滋生出一种不可言说的迷恋——
“我应该早些认识你。”他叹息道,难怪世人常说相见恨晚。
“再早些认识又如何?”苏厢辞猝然拨弦,气流激烈震荡,掩饰话语里深深的凄楚,“也一样……会被你忘得彻底。就算相识相知相爱了千年万世又如何?红尘一个轮回便又形同陌路,谁都不记得谁……”她说着只有自己能听见的话,按住琴弦的手指颤抖得厉害。
“厢辞,”上官紫楚轻柔地将她双手从琴弦上拉开,她的手指都被割破了,可她自己竟浑然未觉,“能否告诉我,你的心愿……究竟是什么?”他那样认真地凝望她的眼,不怕两面都是虚妄,“你曾经想要得到龙根血莲,究竟为了谁?”
曾经不顾一切地要去寻找传说中的愿望之花,究竟为了谁?
苏厢辞的思绪陡然空茫,眼里的流光似乎也随着月色消融不见,“为了……姐姐……”
那一瞬,上官紫楚分明有种真实的错觉——眼前的苏厢辞,并不是真正的苏厢辞。
第三章且向花间留晚照(1)
“姐姐?”
上官紫楚微感诧异,苏厢辞的姐姐便也只有苏家大小姐,十几年前便已嫁为人妻,相夫教子和和美美,又何须她来费神操心?
苏厢辞只是专注地盯着琴弦,喃喃自语:“是我害死了她……我必须还她五十年的阳寿,哪怕是用自己的生命交换……”她转而看着上官紫楚,目光竟变得出奇的温柔,“从前有个人告诉我要知足常乐,观音菩萨只让祈愿者最诚心的愿望实现。所以,就算我还有别的奢求,也只能排在第二位,或许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实现了……”
就算——她还奢望着眼前的男人能够记起她,甚至爱上她——也只能默默放在心底。
上官紫楚说不出话来,看着她眼里倒映着如水的月光,像是沧海明珠的泪,“厢辞,”他自顾自地帮她调弦,“如果你不肯透露那些心事,便弹一曲给我听吧。我……能听懂。”
像是情人之间闹了别扭——她赌气不肯同他说话,他便听她的琴音,知晓她的心境。
那是一种无言的默契。
“好啊,”苏厢辞柔媚笑了,“我弹一曲,你要跟上,莫走神了。”
说罢指尖轻滑,泠泠筝音已起,似蜻蜓点水的前奏,紧接一曲《葬花》飞扬入天!
琴音如流水,铿然划过寥落的夜空,指下弹出的似乎已不只是线索的声音——而是她心底的思念,她独尝的寂寞,她无人倾诉的哀愁……琴音里落花漫天,满满的都是悲欢离合的无奈和惆怅,为这本就幽寂的清秋寒夜更添了三分凄然。
葬花——谁曾想埋葬花魂的却不是风蚀土掩,而是这沧桑无情的岁月!
“紫陌潆烟繁尘敛,楚竹清湘奈落天。曾把桃蹊寂寞扫,良宵结得梦夤缘……”苏厢辞轻弹慢唱,这月下一曲缠绵百转,情真意更切,连那芙蓉花丛也跟着曲律巍巍摇颤起来,露华浓湛如泣如诉。
上官紫楚凝神专注地听着,琴音泫然,他的眼里逐渐升起一种温柔的牵痛,那一曲《葬花》——埋葬的是她曾经不依不饶的等待,是她小心呵护着却还未来得及开花的情种——曾经二八芳华媚倾天下,抱着最纯粹的心情等着那个人的爱,到最后却不得不选择放弃的遗恨——声声都已弹入他心底最深处……
等那一曲终了,却见苏厢辞突然一笑,“铿”地一拍琴面——
那乌木瑶筝竟在她的掌下四分五裂!
“这是我最后一次弹它。”苏厢辞拂袖掸去身上的木屑,迷蒙的花雾间看不清她是何表情,“今夜与君绝,我再也不会弹这一首曲子。”
轻描淡写的口吻里却有一种要一刀两断的决然。
上官紫楚没有说话,径自拉过她的手,只见亮黄色的衣袖上斑驳血迹,分明是伤口受震重新流出的血。他的语气里有着难掩的心痛:“明明受了重伤,何苦还要亏待自己?是不是非要听到别人说一句贴己话,心里才会舒坦?”说罢直接挽过她的衣袖为她敷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