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三件事。”
黑暗里一个瘦挑的小宦官凝笑着对前方的一堵阴影说,温暖的嗓音有着谈论四月天那般的闲适。“我答应你这三件事,就作为你救我一命的代价。然后,我们两不相欠。”
许久,一个带女腔的声音响起,泛着不带感情的阴狠:
“痛快!不过,我要你好好地恪守你的承诺,别让我发现丝毫违背!”
黑暗里的凝笑这次竟泛出了声波,如早莺的声音依然令人舒服:
“也请你记住你的承诺,三次过后,替我解了毒蛊。”
第1章(1)
绶带山是座落在洛阳皇家领地的一座山。满山苍郁,蜿蜒数千里,东从皇城禁地而西至泗水涧。其中有奇峰伸颈入霄,又有怪石凝眸低垂,相迥悬殊,却仍不失柔和,远远望去,俨然便是一束衔天接地的逸长绶带,上罩天上氤氲,下接人间烟火。
且说此时是金璧皇朝二世,当年为先皇立下赫赫战功的常泛之如今已是花甲之年,他膝下有一子一女,女儿常累幽年方及笄,相貌娇美,琴棋书画,广有美名在外。
这一日常小姐忽来兴致,携了竹篮瑶琴,陪同着贴身小婢,一齐到自家山上游玩。
此时正值暮春天气,暖洋洋的四月天将一切沐得极是详和喜庆。
常累幽主婢两人一踏上授带山,便教四周的绿意布置炫花了眼。她们很快就登上山腰一角凸出的平台处,并停憩了下来。这个地方可以说是这整座绶带山的最奇妙之处了。它是由一条逶迤的石梯径接连上来,上面有一个八角亭。它位于山腰,奇的是它并不陡峭,反而平坦如镜,整个地势呈角扇状,就如同一座巨型天然的梳妆台;平台一边有怪石磷峋,一条流水溅涧涧的山间从山上顺流而至此,由于日积月累的冲溅停滞而与山石围成一个小小的水池,摒依于小亭一旁。
常累幽与婢女秋儿一同入了那八角亭。常累幽瞧着四周的重峦叠嶂呆呆出神。
秋儿轻轻说道:
“小姐又出神了。”
常累幽笑了笑,她指着对面山峪中光线经千万枝叶的钻透而显得缠缠绕绕境象,说道:
“好好的心情,便教那层飘渺的苎烟给挠乱了。”
秋儿自小同小姐朝夕相对,小姐的心事她焉有不知之理?
“小姐又在为入宫的事烦恼?”
常累幽叹了口气,轻捏了捏秋儿一只手掌:
“万岁爷誉倾朝野,处理国家大小事务,奖罚得当,加之重用贤吏,听进忠言,实是一个不得多得的好皇帝;但作为依附终身的对象,他后宫佳丽三千,有的纵老死亦难见君王一面;纵然一朝得以临幸,也是过眼云烟。这凄凉寂寞,教我怎生消受?入不入宫,我实在拿不定主意。”
秋儿听得也跟着伤神起来,想说些安慰的话,但她的小姐早以转至她的身后,铮铮铮地弹起瑶琴,以抒胸郁。
她信手而弹,抚的是一曲“流波”,琴韵柔细,缠绵绕枭地让人想到落英逝去,神女葬花的景象。
突听一个声音道:
“好一曲‘流波’,弹得却过于悲怆。”
琴声嗄然而止,只见从下方石阶有四人漫步而上。这四人衣冠不俗,仪态不凡,特别是中间那位显然是刚刚开口的那人,举手投足间尽是一股尊贵之气。
常累幽瞥见四人之中有父亲的知交梁尚书,忙起身见礼。
这梁尚书在朝中身居要职,生得温雅睿智,一把及胸长须,更显得他应是一步百计的人物。此时他看到常累幽,甚是意外的惊喜,哈哈一笑道:
“侄女不用多礼,倒是我等唐突了。”
常累幽忙说不敢,恭驯地退于一旁,却用眸光暗暗打量其他三人。
这三人除了那位身穿白衣的公子贵人之外,其余两个她仍是不识:其中一个穿着黄衫,虽为男子,但面容秀致,隐隐有一股阴柔之气;其后一个却作豪爽打扮。他们一进凉亭,黄衫者立即用衣袖为白衣公子拂去位中尘灰,甚是恭谨周至。而梁尚书与其后一位神色也如出一致。
梁尚书也以坐定,指点四周青山道:
“这地方原有个名儿,曰丽华妆台。此处位于山腰,可瞻可仰可俯,又恰好这条西去泗水涧的泉涧临至此处,水映山倒,别具琵琶抱幽之妙,张丽华七尺青丝之媚,用在此处却也不枉了。”
那白衣公子轻轻“嗯”了一声,眼角淡淡地扫至那张瑶琴。梁尚书又抿唇一笑,指着常累幽道:
“更难得今日得遇才女。公子,这位就是常泛之将军的千金爱女,是众所公认的德貌兼备的奇女子。”
轻淡的眸光终于扫到常累幽身上,刹那间常累幽脸上霞红飞透。只见那公子面若冠玉,飞眉入鬓,一双奕奕有神的丹凤眼浑生威仪,悬若剑胆的笔鼻下,一张薄唇似是怜宠又若嘲讽,丰神俊朗,教常累幽这一眼瞧去,一颗心儿也似乎跟着他转了。
白衣公子像是忽来了兴致,两眼勾住了那张瑶琴,道:
“小姐按琴自抒,却是为何伤神?”
“这只是奴家小家气,伤风悲秋,无病申吟,教公子见笑了。”
这白衣公子展颜一笑,随手按住了琴弦:
“常小姐才情过人,琴艺上的造诣已是难得——你可愿为我弹奏一曲?
常累幽自是应允。横过瑶琴,先试了试音,然后纤手信信,弹起一首“迎仙客”来。
但听乐韵华美喜气,雍容揖让、洋洋洒洒毫无适才幽怨苦恼之韵,宛然便是堆欢闹庆,肃迎大客的模样。
梁尚书听得忍不住满脸堆笑点头,抬脸转至白衣公子却见他一脸似笑非笑,仍是刚才那般表情,不觉微感失望。他不觉怔怔抚须寻思,想怎样寻个办法来帮助这常泛之老兄的一臂之力。他这么想着,突听琴声倏止,亭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人。此人纤纤瘦瘦,脸上苍白殊无血色,背了个采草药的篓子,一身却作宦宫打扮。只见他一闯进,尖尖十指压住琴弦,缓缓说:
“唐突打扰,请勿见怪。”
他的嗓音不疾不徐,温温存存的自有一股闲适之气,奇异的有安定人心之力,使得凉亭里的所有人一时对他的惊扰不作计较。那白衣公子微微诧异地盯着那小宦官身上宫服。而那小宦官凝重的神情似乎正急于一件事,放下背中篓筐,取出一竹筒横放于半圆桌台中;他又从怀中取出一包金黄色药末,倒一些于竹筒中,又取出一些弹向空中。这些药一散开,立即发出一阵甜香。这小宦官同时取了瑶琴抚于左手,右手一挥而就地弹起来。
他自亭中闯入,到放篓、置竹筒、取药末、弹药末而至后取琴弹琴,似乎万事由己操纵,旁若无人的样子。他弹的是一首“桃天”,奇的是他单手弹就,但宫商角徵羽之音却比两手者毫不逊色,而且琴韵便若其人,浩浩然便如广袤苍穹、滔滔江海;又如汩汩清泉,澄澈中带柔劲,温雅平和地自有安抚人心之力,一时间亭内喜气盎然,春风流水,花气馨香。
这琴艺的高超常累幽自愧不如。那白衣公子更听得如痴如醉,心旷神怡。忍不住便奏和其调,哼出声来: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那小宦官边弹琴,全副心思其实尽放于凉亭上一角,突听这哼声,出其不意,“铮”的一声随着个“华”字止住了手,诧然地微皱起眉。也正在此时,从亭上突飞掉下一物,张开口紧紧地咬住白衣公子的手背,竟是一碧绿小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