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若无阿沁在,他定也找不到掌式。而且机关须是一人重物放进才会开启,换句话说,阿沁若只推了那已无血肉的尸骸自己没掉进去,机关也不会开启。
嘿,这丫头……真不知算是他的福星还是灾星。
阿沁道:“你那师父与师父的师父都心思险恶得很,你莫学他们。”
“自然不会!绝情掌到了我这里合该断了。”他无心思收徒,也没兴趣唆使徒弟杀自己,至于庄中其他只学了些皮毛的弟子就更无可能将其传下去。
阿沁静了半晌,突道:“我也同你说了吧,我很早之前便知自己不是阿爹亲生的了。”
慕容谈没应声,他早由百晓公子处知了大概,却不知阿沁为何在这时提起。
“可是阿爹却不知,把我当了亲生女儿宠,我一直怕他发现,所以总乖乖的,如此就算他得知了也不至于太讨厌我……后来阿爹死了,我伤心是伤心,却也有些松口气的,他到底没发现……我是不是很坏?”她的声音里有淡淡的笑意,也不知是真的还是装的。
慕容谈一怔,突地明了她为何会这般说——这丫头是察到了他的那点不安,便也讲了自己的事来减轻他的负罪感。
心下不知是何滋味,他只闷声斥道:“莫乱说!”
阿沁便又轻笑。如今她谈起自己身世来这般淡然,也不知是不是好事。
他想着,随口问道:“那,你可见过你亲爹?”
“……”阿沁突地想起那天在雨中撞到自己似喝醉了的大汉,随即很快答道:“没有。”不管真相是什么,她心目中的阿爹只有一个,就算见了……也是陌生人。
屋内重又静了下来,未几慕容谈便听到床上女子浅浅的平稳气息。
这丫头睡了吗?
他却睡不着。
今晚他们说了这许多话,她不仅比平时开朗些,竟还会问他一些事情……他知这丫头与他有些相似,对不相干的人总不怎么关心的,像初遇那时她就什么都不问他。
现在她问了,是否就表示好歹把他放在了心上?
这么一想,心中便有些快慰,似乎当日被她摔门不见的郁气到今日才真正消了。
真想不到多年后会与一个被他忘得一干二净的丫头牵扯这般深。一思及此,突地怔住,不对,我那时,似乎也是仍惦着这丫头的。
他现在才记起,阿沁下山后那几年,他每回练功累了躺在柴堆上时,一触到胸前的牙匙便会想起她来。
那时他总想着丑丫头这会不知怎样了,说不准早忘了他吧?然后想到总有一日要出现在她面前叫她露出惊讶表情,但觉四肢又有了力气。
可为何日后却忘了这些事情,甚至下了山也没想到要寻这个人?
慕容谈细细思来,方才答阿沁话时也莫名紧张,可他一向不将旁人眼光当回事,就算对着天下武林他也敢说“小爷便是弑师了又怎样”,只有显弟,满脑正统思想,他是不愿告诉这些事让他伤心的。
可他……竟也怕这丫头用异样眼光看他!
慕容谈额上不觉泌出细汗,他想起来了,忘了这丫头也是杀了那人之后,他在山上茫茫然待了两年,心里仍是对杀了那人的事不能释怀,下意识不愿想与此相关的人事。除了绝情庄的人,那丫头是唯一知他想杀了绝情老魔的人,所以也把她忘了……那并非唯一缘由,还因他怕她猜到自己做了什么事,怕她瞧他不起才不去找她的!
难道说,他在那时就已将这丫头看得同显弟一般重要?
慕容谈冷汗涔涔。
如此倒能解释了为何自己真遇到了她时便再走不开,甚至放下显弟……但怎可能?
她那时才几岁?七八岁吧?干干瘪瘪,半张脸上还有块丑死人的淤青!
不不不,他打死都不承认少年时的自己会看上一个才七岁的丑丫头!
桌上的残烛似也察觉到他激荡的心绪,突地扑闪几下,灭了。
屋里只剩下透过窗纸洒进的月光,淡淡的。
慕容谈仍是心思翻腾无法成眠,脑中反反复复的便是这几个字:难道……不可能!
这般不知过了多久,远远传来更夫敲三更的梆声,他突然听到床上窸窣,有人轻叫了一声:“慕容谈?”
他心一跳,闭了眼不敢答她。
又是一阵??,似是阿沁坐起,轻手轻脚下了床。
他感到她气息移近,在榻边静立了半晌,也不知要做什么。
因方才想那尴尬问题,他一时不敢面对她,就连闭了眼,也觉脸上火辣,似是阿沁的目光在那流连不去。
他不知她站在那看他做什么,只是心越跳越急,真怕被她听了去。
突听一声轻轻叹息,便有一只冰凉小手模上他衣领,那一刻他使了全力,才没叫出声来。
那双凉凉的手是抖着的,他……他……似乎也要抖了。
他感到自己的领口被解开,阿沁的手慢慢探了进来,指尖很冰,可被擦过的地方却像火般烫了起来……她究竟要做什么?
几乎按捺不住要跳起来之际,颈间突地一声响,什么东西断了。
他听着那声音,突然心也不跳了。
它沉了,甚至有些凉了。
阿沁的手离开他颈间,拿了什么走到窗前。
听那不时的轻声,她似乎很慌张,其实不必,那东西一戴上天下万物皆开不了,可是只要有了钥匙,却是很容易解的……
“嗒”一声轻响,她果然解开了吧?!
又走来将什么物事放到了他枕边,真是……一点留恋也无。
一直到阿沁掩门离去,榻上的人都是静静躺着,仿佛真睡着了。
她出了巷,不愿走城门。
一来城门未开,二来……瞧着那些与某人一起走熟了的街巷,怕便走不开。
她挑了城中近山林的一处走,穿过那林子便无须出城门,下头是驿道,等天明了找辆农夫赶的牛车,求车主载她一程吧。
她两手空空,所幸身上有些银两,随处找个城镇总能养活自己。
这般想着,脸上却湿了,她胡乱抹去眼泪。
不舍,真万般不舍,即使早在来这前已下了决心,不到最后一刻却仍怕自己走不开。
阿爹死后,第一个对她这般好的人……可不能再拖着那人了,便像她儿时见到天上飞的鹰儿,本就该自由自在的,不应被改变半分……
她不知那人怎么想的,总不提分别的事,仿佛就要一直护她下去。她一向不敢问别人想法,只会拼命地做好让人不至于讨厌自己,如今她能想到的对那人最好的事,便是主动离开。
那人会生气吧?以他的性子定会暴跳如雷,骂她不告而别不讲义气吧?
阿沁不由笑了,眼睛又有些涩。
真是奇怪的人,不关心时死活不管,一旦对人好了便会掏了心地好。性子看来虽躁,有时却是将人看透了的……唉,愈想愈不舍了。
她低了头匆匆走着,绕过一棵大树,突然顿住了。
林外,月下,就在那片能望见驿道的山坡上,立了一个黑衣男子,仿佛已站了许久。
他侧头,束着的黑发像飞了起来,近乎全黑的眸子映着月光,似火,熊熊燃烧的怒火。
“你……”阿沁只能发这么一个字。
“我怎样?”慕容谈踏前一步,衣发飘动,真似全身都燃了黑色的火般。
“你……怎会追来了?”
“还敢问我?你又为何要走,走得这般干脆,这般洒月兑!难道你丝毫不觉……”他说着,声音突地哑了,“……不觉我的心意吗?”
“你的心意?”阿沁便呆了,只怔怔望了他。
慕容谈咬牙,突地翻袖拿出白玉般的蛇镯,爬过她手重又套上,另一手扬起,便有什么飞进了远远的山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