钥匙被捏在手心里,朱裔不言不语,只是以指月复摩挲片刻。他可以在公事上当机立断,他可以在自己辞职或入职的生计大事上,迅速权衡利弊做出决定。但是,面对这一把小小的钥匙,“开不开门”如此简单的选择题,却令他踌躇了许久。
楼上的窗口亮起了灯。黄色的灯光与逐渐暗淡的深蓝色天幕形成了对比。朱裔再不多想,按下了开启的按钮。
车库大门缓缓开启,趁着这还没有全黑的天色,他可以清楚地看见那个小小的篮球架。躺在墙角的篮球上落了一层灰,看来是很久没有动过了。朱裔很快停好了车。出门的时候,他在门边停留了两秒,瞥了一眼门边的长颈鹿挂画。以红色水彩笔标注的最高刻度,与第一次看见的时候别无二致。
没来由地,朱裔松了一口气,他知道这种感觉叫做“放心”。想到小沈和正该是蹿个子的时候,他竟有些担忧,怕三个月不见,小表已变了模样。
如果是朋友家的孩子,他大可以模模小家伙的脑袋,笑着感慨一声“几天不见,长这么大了”。可是,沈和不同。朱裔非常清楚:在那一大一小的生活当中,他不希望遗漏自己存在的痕迹。他希望,自己始终在那里。
楼道里的延时路灯并没有被打开。朱裔一步步地踏上昏暗的阶梯,迈向那个再熟悉不过的大门。门内依稀传来说话的声音,模模糊糊听不真切。就算听得清楚,朱裔也并没有听墙角的习惯。所以,他只是站定在那里,迅速按下电铃。
门内“啪嗒啪嗒”趿着拖鞋奔跑过来的声响,就跟朱裔初次来到这里时的情景一样。朱裔有些想笑。一为似乎没什么长进的小沈和;一为想起了第一次来的时候,沈文若让他无法反驳的邀请——直到这个时候,朱裔突然意识到,那一招就叫“请君入瓮”。
小家伙只把门开了一条小缝儿,从那细小的门缝中眯着眼睛望过来。在见到朱裔之后,小沈和跳了一下,“刷啦”地把门打开,看样子是要扑过来。
见他那副惊喜的模样,朱裔做好了准备,站稳脚步。可小家伙的笑脸忽然又垮了下去,他小心翼翼地回头看了一下,确认沈文若没有注意到这边之后,小沈和伸出小手,冲朱裔勾勾手指,示意对方附耳过来。
朱裔依照沈和的动作,弯腰偏过头去。小沈和以右手拢在朱裔耳边,悄悄地问:“朱裔朱裔,你做了什么惹得文若不高兴了?”
面对小家伙的疑问,朱裔张了张口刚想回答,可话还没说出口就被沈和一把捂住,还冲他伸手做了一个“嘘”的动作。
厨房里传来沈文若的声音:“和少爷,去开门。”
“没人啊!”小家伙扯着嗓子向后喊,睁着眼说瞎话的功夫让朱裔愣了一下。
然而事实证明“姜还是老的辣,枣还是红的甜”。如果小沈和能骗过沈文若,那么沈文若也就不是沈文若了。只听那个人一边笑着说“呼呼,和少爷,我明明听到电铃响”,一边自厨房走了出来。
一听脚步声,小沈和赶忙把朱裔往外推,但无论是论体型还是论力量,这显然都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所以,当沈文若转过墙壁的时候,一眼就望见了仍站在门外的那个人。
朱裔看得明白,在见到他之时,沈文若明显是愣了一下。然后,僵硬了两秒的笑容,变得越发灿烂——场面上的笑容,见到阿猫阿狗沈文若都不会吝啬,“哎呀呀,朱裔先生,真是稀客。”
紧接着“哎呀呀”的口头禅之后,听似热络的招呼,实际上却是半句好话都没有。朱裔清楚得很,沈文若是气得见外,于是故意采用这种泾渭分明的称呼,强调“外人”的立场。
朱裔没有答话。小沈和抬头看看朱裔,又抬头看看沈文若,最后弯下腰丢了一双布质的拖鞋到朱裔的身前,再然后,一溜烟地跑进了客厅里,乖乖地拿起书,装模作样地开始写作业,一边写一边偷偷地乱瞄几眼过来。
没有了小家伙的阻拦,朱裔迈了一步跨进屋里,反手带上了大门。见到他换鞋的动作,沈文若“呼呼”一笑,笑得够冷,“喂,不请自来,不请自入,这位客人,你知不知道你够厚脸皮?”
朱裔还是没有答话,只是换上拖鞋,自顾自地走过去。沈文若伸手一拦,刚想阻止对方的步伐,却被朱裔捏住了手腕。
手掌里传来细腻的温度,感觉到沈文若加大了手腕的力度,朱裔将手指收得更紧了。
两个男人无声地进行着角斗。小沈和瞄了一眼状况,夸张地向天上翻了一个白眼,然后跳下凳子抓起课本,轻手轻脚地就往卧室里钻。
察觉小家伙的动作,沈文若微微有些气恼,张口就是一声:“沈和!”
“哎?”小家伙刚想钻进房间,但是此时被沈文若点了名,沈和也只能停下脚步应了一声。转了转眼珠子,小表头的说辞流利得好像是早就准备好了的,“那个……我还有好多功课要做……不过,文若你放心,要是有人欺负你,沈和一定会来帮忙的!”
沈文若瞪着朱裔,话却是跟沈和说的:“这还不叫欺负?”
“这个嘛,”小家伙向前探了探脑袋,瞥见两个大人紧握在一起的手之后,沈和忽然咧开嘴角笑得很甜,“朱裔不会欺负文若,朱裔都会帮文若。”
沈文若撇撇嘴没吭声。
朱裔将对方放弃拉锯战的手握紧在掌心里,沉声唤起对方的名字:“沈文若。”
“干吗?”
语气不善,不过总算是肯答话。朱裔轻声地笑起来,“别扭闹脾气,沈阿呆,我看你以后改名‘沈姑娘’好了。”
这句话自然引起沈文若的强烈反弹,“别扭厚脸皮,城墙拐弯也不及你。朱裔,我看你以后真正该改名‘猪先生’——猪头肉的猪。”
这样“以彼之道还之彼身”的抬杠模式,算是二人的共识。听到这里,朱裔不怒反笑,只把五指攥得更紧了,“姑娘配先生,正好。”
“……”沈文若顿了一秒之后,低声嘀咕了一句“好厚的脸皮”。朱裔也以“承让承让,我还远不及你”作为回应。
小沈和看看两个大人的表情,终于舒了一口气,跑过来一把扑住朱裔,“朱裔朱裔,我想你了!”
小家伙直白的话,让沈文若“啧啧”了两声。朱裔放任小表抱着他的腰撒娇,伸手拍了拍小表的脑袋,然后抬起眼,望向面前的男人,“那你呢?”
“呼呼,”沈文若笑眯了眼,一脸典型的不怀好意,“没心没肺的冷血动物,自然是剁之而后快!”
听上去够力也够狠的放话,吓得倒别人,却吓不倒朱裔。轻轻扬起唇角,他将二人相握的手塞进外套的口袋中,没有再说话。
温暖的触感自指尖传来。暮春傍晚的和风自窗间袭来,扬起窗帘内衬的薄纱。节能灯映出明亮的光芒,投映在木质的地板上,安宁而柔和。
朱裔明白,沈文若也明白,两个人各自都有不可逾越的坚持。可这反应于表面上的争执和矛盾,归根究底,还是只为了两个字:对方。
小家伙抱得累了就开始松手看戏,看戏看得累了,就干脆一坐到沙发上,抓了一包薯片拆开。大声嚼了两口之后,忍不住出声抗议:“快点和好啦!我都饿了!”
小表的言论引来两个大人的黑线。沈文若转身往厨房走,朱裔却紧抓着不放手,随着他走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