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闻言脸色更黑了,语气僵硬地道:“难道没了她,偌大的国公府便寸步难行了吗?”
“老奴无能。”路伯回得更干脆。
他一时语塞,只能恶狠狠地瞪了路伯一眼。“可少夫人现下就是不在府中,事无论大小,还是当办则办。”
“大少爷英明,”路伯索性豁出老脸,皮笑肉不笑地道:“所以老奴不正请示您来了?”
“……”他眉心突突剧跳,只觉头痛不已。
“大少爷,您看这事儿?”
“知道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心头忽然生起了股不知该笑该恼还是怅然的感觉。“你先下去吧,我先看完这些再说。”
“是,老奴告退。”
待路伯离去后,萧翊人揉了揉惫乏的眉心,顾不得双膝上的刺痛肿胀和瘀伤,打起了精神翻开了叠得高高的册本。
跃然入目的赫然又是那一笔娟秀的簪花小字,详细记录着某年某月某日某时,何人何事何物,又做何打理处置,例如:
英国公府太夫人八十大寿,因是整寿,又逢朝廷颁下“一品全福夫人”诰命,故府中所赠寿礼依品制当为黄金蟠桃八两八一对,白玉南极仙翁一座。另,太夫人素有头风之症,已命府中绣班精绣一副银貂富贵抹额另赠。
后面又添一行小字,见日期是数日后,写上了:太夫人甚喜富贵抹额。极好。
翻过一页又一页,林林总总,诸如此类,无不详载的仔仔细细、体贴人微。
扁是这一本厚厚的京城文武大臣贵胄夫人们的往来礼单记录,就教萧翊人看得万分震惊又深深撼动。
她到底耗费了多么庞大的心力和精神,才有办法把这些东西大力得这么巨细靡遗?
“傅良辰,你就这么喜欢萧国公府少夫人的位置,甚至为了它付出这么大的精力,应付这么繁琐沉重的杂务,你也甘心愿意?”他满眼迷惘,疑惑地喃喃低问。
可是他心底深处又隐隐约约感觉到,这并不是她卖命般做死累活的真正原因,那是为什么?
彷佛像有答案似要冒出水面,可是他脑中才捕捉到了一丝灵光,忽又被一阵由远至近的脚步声打断了。
“将军!”古瑶儿一身张扬的大红衫子飞奔而至,喜不自胜地道:“你终于出祠堂了,感谢老天,幸好你没事,我真是担心死你了。”
“是我自领跪堂三日,又有何好担心?”他低沉紧绷的嗓音微有一丝僵硬的不悦。
“我这不是心疼将军吗?”她脸上掠过一抹羞涩,刻意忽略了他方才语气里的冷硬不豫。
他想说些什么,终还是忍住,神色略略宽和了些许。
也罢,瑶儿毕竟不是在京城长大,对于豪门巨阀里这些弯弯道道的规矩一无所知,也是可以理解的,往后日子久了,她熟悉了也就会好些的。况且开春后他们是要回北地的,在他自己的地盘上,那些繁文缛节倒也不是那么重要了。
只是……他头痛地想着,当务之急,是如何先把眼前这道坎过了。
萧翊人脑中不由自主又浮现了往昔那个单薄瘦弱的小小身影……一府之务,事多且杂,以前,“她”究竟是如何能把这一切做好的?
第6章(1)
离开国公府的第一个晚上,傅良辰是在一家小小客栈落脚过夜的。
她先是在市集的旧衣铺子里,把随身衣衫统统换成了中年妇人的衣衫,而后再到另外一头的小摊上,用那些中年妇人的衣衫换成了少年样式的青布棉衣鞋袜。
待套好衣衫后,她把长发也梳成了小子的单髻,用条素色发带系好,还随手抹了些尘土到脸上手上,转眼间就成了个看起来毫不起眼的瘦小少年。
客栈里已被一支商队占满了房间,所以她用十个铜子大钱的代价,换得在柴房里栖身一夜。
客栈老板是个善心人,见她一个瘦伶仃的“小子”独自窝在冷得都快结冰的柴房里,便给了她两颗刚蒸好的馒头和一壶热水,好歹暖暖胃。
暗良辰感激地接过热腾腾的食物和水,只觉冻得有些麻木无知觉的身上,好似有一丝暖意。
“老板,谢谢您。”
“没事儿,当不得什么的,”客栈老板不在意地挥了挥手,“况且你也是付了钱的。”
“对了,请问老阅,你们这儿缺人手吗?”她忽然问道。
“人手?”老板一愣,怀疑地上下打量她的小身板儿。“我们倒是缺了个马房的小厮,可是得牵马、刷马、喂马,很辛苦的,你行吗?”
她点点头,忙道:“我可以的。以前在府……呃,在主人家我也照顾过大少爷的马,我行的。”
“这……”老板迟疑了一下。
“不用给我钱,只要管吃管住就可以了。”她努力说服着。“而且我打算去南方寻亲,至多在这儿逗留半个月,只要请老板收留我半个月便行了……或者我就做到您请到人手为止,您觉得如何?”
“这……”老板见她这么诚恳,又想到不用付月钱,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那好吧,你就试试。可我话先说在前头,要是你手脚不合用不勤快,我可是不能留人的。”
“谢谢老板,我会好好做事的。”她一脸欣喜地道谢。
待老板离去后,傅良辰闩好柴房简陋的门板,长长吁了一口气,脸上的喜色被一抹疲倦取代了。
她食不知味地咬着已经微凉的馒头,一口一口地将之吃下肚去,吃得噎喉了,便用热水润着慢慢咽下。
她现在需要养好力气,才有办法应付接下来艰难流离的生活。
如果她没料错的话,现在国公府一定动员了大批人手要找回她……不管她与将军之间如何,公婆是决计不会眼睁睁看着她走而不闻不问的,所以她必须想办法先度过这一波的搜查寻找。
这里离京城不远,客栈又是人来人往的地方,人总是最容易忽略就在眼皮子底下的事物,所以她猜测,国公府应该无人联想到她竟会待在一家客栈里作活。
“我果然还是适合这样随风落地、贱养贱活的生活。”她淡淡的自我解嘲。
在把心中所有的痛苦悲伤和绝望统统深埋入土后,她第一时间想着不是寻死,而是该怎么活下去。
如何活下去,如何完成父亲的遗愿,成了支撑她继续走下去的唯一力量。
暗良辰慢慢将两个冷馒头都吃完,慢慢喝完了一壶的水,用大氅紧紧包裹住自己,努力在柴禾堆间找到一个最容易睡去的姿势,而后强迫自己闭上眼睛不去想,今天起,她又是孑然一身的孤儿了……
不去想,她痴痴守着的一切信念已然成灰……不去想,翊人哥哥其实只活在了她过去那个最美、最好的梦里……
当意识渐渐迷蒙,她没有发觉,自己终究还是哭了。
大雪纷纷而落,笼罩了京城。
萧国公府大门深锁,闭门谢客,已经整整七天了。
这七天里,国公长吁短叹,夫人卧病在床,下人们个个垂头丧气、彷佛失家之犬,再无一丝过节的喜气。
在此同时,萧翊人却是忙得焦头烂额,俊朗刚毅的脸庞每天都是黑的,一天比一天更烦躁,尤其萧一传回来的消息一次比一次更令人愠怒、失望:
禀主上:查,当日曾有一女子符合少夫人形容模样,雇东口大街卫家车马铺的马车出城,该名车夫依少夫人之言将其置于十里亭,而后续将空马车驾往平镇再行返回。
禀主上:查,于市集一旧衣铺寻得少夫人衣饰,据该名铺主所言,少夫人换去之衣皆为中年妇人衣衫,应是已乔装打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