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才五岁的她,在洗去了一身污泥后,自然可爱。
如果她还是个脏鬼小乞丐,他可能连看都不会多看她一眼,恐怕连她死在他脚边,他也只会略皱一皱眉头,觉得京兆尹办事不力,怎么由得乞丐流民这么大剌剌地死在大街上?
她苍白的脸上浮现一丝讽刺而飘零的笑。
那些梦魇,那些不堪回首的,她以为在经过这十多年来温暖、正常的生活后,自己已经都忘了。
“苏锦瑟。”她低低唤着这个已经遗忘了十数年的名字。“这是报应吧?你没有完成爹的遗愿,你对不起苏家列祖列宗,所以你也就没有资格像正常人一样,安享平安幸福的活下去。”
是她先负了亲父所愿,后来遭丈夫这般辜负厌弃,不正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吗?
她闭上了眼,颤抖地笑了起来。
“我明白了……”她鼓起勇气伸出手,纤白的指尖轻抚着那只冰凉透肌的玉瓶子,慢慢地将它握入掌心。“爹,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嫁入萧国公府这三年,许是注定要她把该还的恩义都还了,然后,便该去做她命定该做的事。
……已经多活了这十多年,她的命够本了。
初五那日,天未亮。
待天一亮,朝廷开印之后,萧翊人便会上朝向皇上请旨赐昏。
但,不必那么麻烦了。
这是傅良辰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踏入无铭堂。
“大将军,”她一身简单月白装束,素白纤瘦手里稳稳地拿着一封物事,神情平静地呈上。“我,自请下堂。”
蹙着浓眉觉得被打扰的萧翊人瞬间僵住了,他不敢置信地瞪视着她。
“你说什么?”生平首次,他错愕得近乎呆怔。
“多谢国公府多年来对民女的照拂扶持。”她低下头,朝他欠身行了一个端正的福礼,平静道:“然民女嫁入夫家三年,膝下无所出,乃犯七出之罪,今自请下堂。”
“你……”他脑中一片空白,修长大手微抖地点着她,像是震惊又像是气乱到说不出话来。
脑子里有个声音不断在提醒着他:如此不是正好?不是正中他下怀?他早就痛恨这段将妹做妻的“”错婚了吗?况且她一走,他便能合情合理地扶持红颜知己为正妻,这样不是得遂心中所愿吗?
可是……为什么……他却觉得额际冷汗涔涔,呼吸又沉又重又乱,像有什么就要破胸而出?
紊乱间,他冲口而出:“爹娘不会允的!”
话一出口,萧翊人心头莫名一悸,不对,他本意不是要这么说的……可他原来想说的是什么?
“公婆……”傅良辰一顿,微涩地改口:“国公爷和夫人那儿,有我自去交代,请大将军不用挂怀。”
萧翊人哑口无言地看着她,心里糟乱难辨。
“民女告退。”她看也不再看他一眼,低着头便要退去。
“傅良辰!”他月兑口唤道。
她没有停下脚步,恍若未闻地一步步坚定走出了无铭堂。
从今后,君自珍重,夫妻恩断,两忘江湖……永不复见。
回到太漪楼后,傅良辰把这几日整理好的包袱取出,月兑下簪环,打散了黑发,仅用柄檀木钗绾起。
今天初五,公公稍待便会上朝去了,婆母则是习惯辰时才起,所以她算好了时辰,将包袱背系在背上,外头穿了件宽大的大氅掩住,先到大厨房交代妥当了接下来到元月十五的菜式,然后将一本厚厚的回礼单子递给国公府大总管路伯。
“少夫人,这是……”路伯一怔。
“我这些时日忙,怕一时忘了会失礼于各家亲戚,就先搁在路伯这里,劳路伯帮我注意些。”她诚恳地道。
“是,少夫人。”路伯只得接下,神情有丝疑惑忐忑。“少夫人,您……您还好吧?”
“我没事。”她浅浅一笑。“以后辛苦路伯了。”
“少夫人客气了,此乃老奴分内之事,应当应分的。”路伯忙道。
暗良辰最后把一封书信恭恭正正地置放在萧家祠堂香案前,而后悄悄离去。
曙光乍现,天终于亮了……
第5章(1)
在朝堂上,萧翊人一直感到心神不宁,就连皇上亲口褒奖、赐下了名贵的缠丝黄金马鞭、刀枪不入的寒银软帽甲,他也是面色沉肃地上前谢过恩,然后回到武将列。
待终于退朝之时,他随着文武大臣鱼贯地下了金銮殿前的白玉阶,和恰好也回京的定西大将军阮清风随意地闲聊了两句。
“萧兄,怎么有些心魂不定啊?”清俊尔雅的阮清风似笑非笑的开口。
萧翊人回过神来,展眉一笑。“阮兄取笑了。听说阮兄近日春风得意,愚弟在此先行道喜了。”
“嗯,喜吗?”阮清风手指摩挲下巴,笑吟吟地道:“不过是上山打老虎,不知公或母……”
他有些欣羡地拍了拍阮清风的肩。“若遇良缘,便好好把扼吧!”
“啊,素来听闻萧兄弟家中有妻贤名远播,一直都还未能拜见——”
“她……”他脸上有一丝凝滞。
她今早说自请下堂,他一时心神震荡,也未真正打开那封自休书,所以不能确定她究竟是真的,还是又在玩什么以退为进的把戏?
“怎么了?”阮清风心念一动,笑容敛去。
“不,没什么。”他暗吁了口气,摇摇头微笑。“下次吧。”
待萧翊人一出宫门,却看见一脸焦急万分的赵副将,他的心没来由地一沉。
“发生何事?”他没有察觉自己声音里的微微生颤。
“将军,少夫人不见了!”
他脑中轰地一声,瞬间茫乱得措手不及。
“少夫人留信出走,老夫人看完信便昏过去了,现在府中一团乱,国公爷还未回来……”
赵副将急急禀道,“属下斗胆,已先命一百萧家军在城内四下寻找!”
萧翊人只觉胸口一阵冷一阵热,呼吸有些困难了起来。
翊人哥哥等等我。
来,握着,要是松了手,再迷路我就不理了。
“将军?将军?”
他猛然回过神,低吼道:“还等什么?找!一干萧家军统统出去找!还有府中家将、奴仆……全部去、去把人找回来!”
“是!”赵副将忙领命而去。
萧翊人僵立在原地,面色铁青中又微微泛白,脑子里有两个不同的声音激烈地争执着——她要走便走,难道还要他苦苦挽留不成?
可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只身流落在外,万一有什么不测怎么办?
无论如何,无论如何傅良辰还是他名义上的妻,还是他曾珍视多年的妹妹,他是厌憎她的心计,可却从未想过要她出事!
“天杀的!”他恨恨地低咒一声,迅速跃上马背,如怒龙卷云般地疾驰而去。
一回到府中,萧翊人匆匆将马缰扔给了门口侍卫,大步走入已然乱成一团的大堂。
“萧七,速拿我名剌前往五城兵马司找刘大人,让他立时加强各城门拦检。”他神色紧绷,疾声道:“还有,为保全少夫人的名声,也避免引起不必要的惊动,你就说是要搜查国公府中逃奴。”
“是。”
“路伯,我娘现下在何处?”路伯老脸满是忧色,有些犹豫地上前道:“大少爷,老奴方才已急请太医来诊治过老夫人了,太医说老夫人是一时忧急攻心,待苏醒过来就无事了,可刚刚庄郡王太夫人投帖,说下午要和周老夫人连袂来拜访老夫人……”
“就说老夫人身子不适,拒了。”他沉声道。
“还有云平侯的新继室夫人方才命人送了年礼来,少夫人不在,老奴不知该如何安排回礼才好,”
路伯也不知是故意还是无心,自顾叨叨纠结着这些往来交际琐事。“往年没有这个例,不知该回送轻好还是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