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有命,我能为他做的还不如你多。回去吧。路上小心。”
江鶦颤抖了一下,有泫然欲泣的感觉,她不知道冥冥中究竟是什么一手铸成了敌对的结果,可笑的是利用和背叛后,他们却还能这样温柔真诚地关心对方。
“父亲……”
“说吧,我听着呢。”
江鶦鼓起勇气,“明晚元宵节,我能不能带玉书下山?江琮也很想他……就一个晚上。”请求出口后她发觉自己的声音有些轻轻的颤动,一下子担心起来,害怕露出了什么蛛丝马迹。
然而江寄水只是凝视着她,浅淡一笑,“好,明天下午我让人护送他回去。”
江鶦不知所措地点点头,心里五味杂陈,说不出话,只能告辞。
江寄水拉开毛氅的系带,褪下来给她披上,“风很大,别着凉了。”动作如此平静轻柔。
江鶦抚着毛氅边沿,低头转身走开,按在胸前那只手微微发抖,心里忽然变得一片空茫,夜空中的星子前所未有的黯淡,她一步步走出父亲的视线,清楚地感到他一直望着自己,目光不曾移开。
最初凝结的仇恨早已瓦解,不知剩下了什么。可是仇恨铺就的道路却还在延续,她走了太远,已经无法回头。
回到王府,江琮还没有醒,江鶦轻轻在他旁边伏下,撩起一绺散开的长发缠绕于指间,看它像个被捆缚住的不安分的精灵,稍微一松就迫不及待地逃开。正纠缠得上瘾,忽然看见江琮平静的脸上出现一个淡不可见的微笑,眼睫无力地颤动几下,掀了开来。
“是梦见我了,还是早就醒了在装睡?”江鶦也笑了。
“都不是……你拉得我头皮好痒。”
“已经是元宵节了,很快街上就会变得热闹起来。”江鶦搀着他坐起来,拉开毛氅一同裹住两人,“你想不想去看?”
江琮微微阖了眼,闻言勉力睁开,“想啊……我多久没出门了?”
“是够久的。”江鶦拿自己脸颊贴着他的脸,一样冰凉,她刚从外面回来,可是江琮已经在被子里捂了几天,体温丝毫不见升高,“我刚去看过玉书了,他很好,父亲答应让他明天回来和我们一起过。”
“你累吗,是不是很久没有好好睡一觉了?”江琮转过眼来望着她,那些触模不到的憔悴,此刻都清晰映在瞳仁里。
江鶦想摇头说不,疲倦却冲破了伪装,“是啊,我好累。”
“上来睡一会儿吧……”江琮轻轻开口。他本该劝江鶦去另外的屋子休息,可是他怕,分分秒秒也不想让她离开自己的视线,朝夕相对的快乐让他留恋,已经顾不得伦理的分量。
江鶦微微一笑,没有拒绝,弯腰月兑了鞋袜,拉过被子盖在身上,依然紧紧地抱着他。两个人都闭着眼睛,却都无法入眠。有生以来第一次这样相拥,暧昧和哀伤在帘帐里流动,厚厚的锦被模糊了缠绵的轮廓。
“你真的不恨我了吗?”仿佛觉得这一刻旖旎得太过虚幻,江琮又睁开眼睛。
江鶦在他怀里轻轻一动,良久抬起眼来,“恨这个词太轻了,恨与不恨,已经不足以改变我们的将来。”她这么说的时候,脸微微侧偏,因此声音就落在江琮耳边。
江琮哂然一笑,“那……爱呢?”
江鶦没有回答。空旷的脑海里,忽然想起很多人,少辜和熙瑞的名字先后浮现,炽热的爱,浓烈的爱,到头来不过烟云,只在午夜时分想起还会淡淡地忧伤一下。
但是江琮……多年后自己对着空空的帷帐,会像想起少辜和熙瑞一样回忆他吗?江鶦一个激灵,紧紧闭上眼,拥着他的手臂又紧三分,声音颤抖得蜷缩起来,“不要……别离开我……”
外面狂风呼号,大地在寒冷和即将降临的危机中战栗,江琮惊讶地发现自己的一句无心戏言竟让她泪流满面,他不敢再问,只能拂去江鶦脸上横亘的泪痕,滚烫的泪水润湿了冰冷到几乎失去知觉的手指,此时的幸福竟如此脆弱,不堪一击,他们只能全力拥着彼此,仿佛自己是对方天地间唯一的依靠。
天色一点一点放亮,风声逐渐小下来。这是一个阴天,没有阳光,只有驱不散的乌云,江鶦一觉醒来,下意识抬眼去看江琮,见他睡得平稳,握在一起的手也好像有了点温度,这才放下心,外面有婢女轻轻叩门,江鶦坐起来,抬手一模发髻,凌乱不堪,不由得自嘲地一笑。
梳发的时候她努力回想这一夜的梦境,却什么也想不起来,不知道这是无梦的一觉,还是她根本就给忘了。
江琮已经醒了,靠在床头静静地看她梳妆,偶尔视线相交,都了然地微微一笑。
“你想去哪里看灯?”
“你说呢?”江琮想了想,心里有个答案,却故意不说,又把问题掷回给她。
江鶦也不再推辞,“去崖廊吧,那里高,大半个长干城的繁华都能尽收眼底。”
江琮浅笑,所想不谋而合,所以忍俊不禁,“只是台阶太多,爬上去能要了我半条命。”
“让轿子慢慢走。”江鶦拿着梳子过来,让江琮伏在膝上,慢慢给他梳发,“轿子坐两个人,会不会有点挤?”
江琮笑一下,“父亲把八百神策军留给你差遣,现在是非常时期,带他们一同随行吧。”
“你决定就好。”江琮闭上眼,脸颊蹭过江鶦裙裳上的牡丹图案,绸缎质感柔女敕,隐隐伴有熟悉的冷香,再没什么能比这种气息更令他心安。
中午他们就动身前往锦绣崖廊,傍晚抵达,玉书不久也来了,急不可待地扑入江鶦怀里,江鶦还来不及抱住他,他转个身又挤到江琮旁边格格地笑。江鶦无奈摇头,视线落到窗外,崖廊一向安静宁谧,毕竟当初熙瑞命人修建的本意就是为了让她远离宫中喧嚣,可是今天不同寻常,凭空多出的八百禁军让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山雨欲来前的窒息。江鶦一边在心中估计着曲清等人的现况,一边接过宫女递来的茶杯。
天还没有完全黑透,可是已有耐不住性子的民众开始燃放烟火。那些灿烂的花儿在深蓝色的空中零星稀疏地盛开,逗得玉书没了吃饭的心思,时不时地往外瞄。
饭后他们来到临崖的长亭里,天气非常干冷,也许又要下雪了,可是他们都没有感觉到这份寒意,江琮专注地望着夜空,今夜他的眼睛亮得出奇。
“如果不舒服,告诉我,我们立刻回去。”江鶦紧紧挨着他,不顾旁人的目光,把脸贴在他的颈侧。
“我很好,这么多天来就数现在最高兴了,别这么扫兴,玉书呢,把他叫来吧。”江琮笑了笑,仿佛是为肯定一般,握住她的手捏了一下。
玉书早跑得没影了,半天才找回来,撒娇似的挤进两人中间,这时长干内外已经一片辉煌,天上烟花,地上宫灯,分不出哪是人间,哪是夜空,江琮出神地望着,忽然轻笑出来,“你看,到处都这么漂亮,只有我们脚下那块地方最最黯淡。”
江鶦也低头看去,跟着莞尔,却也哀伤不已,他们脚下的正是皇宫,没有一丝喜庆的气氛,甚至,没有一点亮光。
“我不该让你进宫。”江琮的眼睛暗下来,“这没有人气的地方,当初女乃女乃指婚,我应该反对到底。”
江鶦却摇一摇头。她想起老太后的本意是要她守住案亲的身世之谜,恐怕做梦也料不到有天她竟会倒戈向阮皇后一派,迎她的儿子入城,“那是女乃女乃的心愿。再说,她不也是这么过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