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袁青岚谈完后,不到一个月,她便撒手人寰。
办完妻子的后事,百日内,父亲也措手不及地病逝。
那一日清晨,严君离还去帮父亲擦身侍药,父子俩说了好一会儿话,他一点也没料到,当晚父亲会那么突然地就咽下人生最后一口气。
那一日傍晚,严知恩进过父亲寝房,并且传出激烈的争执声,他离开后没多久,父亲便死了。
这事在严府婢仆间私底下传得很难听,甚至传出府外,众人无不质疑严家老爷的死,与义子月兑不了干系,也等着看严家正牌少爷会有何下场。
接连遭逢丧妻、失怙的巨大打击,严家少爷整个人都消沉了,几乎不曾再开口说一句话,只是安静地打点父亲后事。
头七那夜,他在父亲堂前守灵,严知恩进了灵堂,他像是完全没有察觉到他的存在,依旧跪于堂前,神情空寂地焚烧纸钱。
“哥——”
他动作一滞,旋即又接续动作,听若未闻,神情无一丝波澜。
“你不听听我的说法吗?”别人不信他,他无所谓,但是连最能理解他的严君离,也要跟旁人一样指责他吗?
“哥,你说说话好不好?我可以解释的,只要你问——”他慌了。兄长从来不曾这样对待过他,像是心如死灰,对他再也无话可说的模样。
面对这样的严君离,心头没来由地感到恐惧,顾不得斗气,率先软下姿态。
“这就是你要的吗?”缓缓地,严君离开了口,多日未曾说话的嗓子,沙哑低沉,一字字说得缓慢。
“什么?”他一时反应不过来。
焚烧完手中的纸钱,严君离这才站起身,跪了许久的双腿一时虚软地支撑不住,头晕目眩往后倾跌,一双手臂迅速支撑住他,没教他碰着伤着。
他神色未变,轻轻推开肩背上的那双臂膀,扶着桌面自行站立,幽闇眸心定定望着火盆那一抹未烬火苗。
“你能解释什么?青岚的死?还是我爹的死?扪心自问,那真与你无丝毫的关系,你完全不必负任何责任吗?”
一语,堵得严知恩哑口无言。
无论直接或间接,他确实——月兑不了干系。
“他们,一个是我的父亲,一个是我的妻子,你伤害的,不是他们,是我,你知道吗?”
“……”他可以反驳的,告诉他,他没想过要严世涛死,不是下不了手,而是因为那会让兄长痛苦,他不是没有顾虑到他的心情。
他也可以告诉他,袁青岚不是他想的那样无辜,她那张嘴说过多少谎言,一再将脏水往他身上泼,由小到大都不知陷害过他多少回了,无论她搬弄了什么,都作不得真。
可是话到了嘴边,硬是开不了口,那张哀莫大于心死的面容,让他一个字都说不了。
他若不曾心存报复,会把严世涛活活气出病来吗?
他若不去招惹袁青岚,会惹来这一身腥吗?她的反击也是他咎由自取。
何况,死者为大,活着的人永远理亏一截,再多说什么严君离也不会接受,只会认为他损阴缺德,一嘴刻薄。
“你知道,青岚临死前对我说过什么吗?她说——是我对你的放纵,害死了她;你又知道,爹临终前对我说什么吗?他说——养虎终将为患,你不是人,要我再别信你。”
他顿了顿,空洞无绪的嗓,悠浅接续。“这么多年来,无论多少人说你的不是,要我多少防着点,我总是想,小恩不会这样、小恩不会那样。就算到了后来,我还是想着,他心里也不好受,是严家亏欠他……我永远都站在你这边挺身护你,任凭千夫所指也不为所动,但是,我得到了什么?我宠你宠到你去染指我的未婚妻、我护你护到让自己的父亲郁恨而终。严知恩,这就是我多年来独排众议、坚决挺你的下场吗?”
一字一句,不曾扬高音量,可那字字见血的指控,却比刀刃更锐利,一回回狠狠往严知恩心窝里捅,痛得他不知所措。
但是,严君离已经无所谓,也不会再为他而疼了。
最近,他一闭上眼,脑海总会浮现袁青岚说那句话的声音、神情,她说——是你们,一同将我逼上绝路。
这辈子,他到死都必须背负一条人命的罪咎。
甚至于,他也无颜面对黄泉地下的父亲,这一生,他永远在为了护严知恩与父亲对立,到头来,却没能护上父亲一回,愧为人子。
“哥……”
“别喊我哥。你心里早就不当我是兄长,口不对心又何必?我不认,你这辈子也不必再喊。”
严知恩愕然。
兄长从来不曾对他如此决绝,对方态度一冷,他竟不知所措,像个迷失的孩子般,慌然扯住他的袖。“哥,不要——”
严君离无视于他的惊痛慌乱,抽回衣袖,径自道:“办完爹的后事,我不会再出观竹院一步,你也永远别进来。”
这话的意思——是穷尽今生,老死再不愿相见吗?
他这才真正意识到,兄长这回是当真的,绝然地不再听他只字词组、不留任何余地。
“不可能!”严知恩本能惊吼,做了这么多,无论对的、错的,全是为了这个人,他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打死他都办不到!
“你若想再逼死第三条命,大可继续一意孤行。”这一回,会是他。
“你拿自己来威胁我?!”
“有何不可?”他说过,别让他真的心寒,而这一回,是真的让他寒透心了。“还是,你要我离开严府,走得远远的?”
一抹寒意攫住心房,直凉到四肢发冷,严知恩惊觉到,他是认真的,不是死、就是让他走,铁了心要与自己了断,没第三条路。
他咬牙。“留在观竹院。没你允许,我不会出现碍你的眼,这样成了吗?”
“意同呢?我教养,还是你带在身边?”
真要切割得清清楚楚,毫不含糊就是了?
“我这种忘恩负义、不择手段的恶人,能把孩子教得多好?你留在身边!”
严君离点头,神情麻木地回灵堂前焚烧纸钱,盼父亲一路好走,在彼端也能衣食无缺,这已是他这不孝儿,如今唯一能做的补偿与赎罪。
“哥……”前头那人不应不理,严知恩心知,这或许是最后的机会,能对他说出心里话了。
“我知道你没有办法谅解我,但我一定要让你知道,我纵是有千般错,也不曾想过要让你痛。袁青岚……你不在乎她,她也不在乎你,最多就是损了你颜面,总好过娶她,赔上一生。老爷……我并没预料到会变成这样,我只是想气他,也激激你,我、我……”
喉间一哽,哑声吐出真心。“我只是想回去、想回去而已……你为什么不明白……”
他想要回去,回到严君离身边,像过去那样,有人宠、有人用带些无奈的温柔笑容看着他,叹道:“再惹事,真不管你了。”
可是每一回,他闯了祸,也没一次真的放他不管。
他不是真的那么难管教,刻意惹些鸡毛蒜皮大的小事端,只是为了看那一记无奈又带些纵容的表情,让他感觉自己被全心全意地宠着。
直到这一回、这一回……
他以为,惹些事端,逼得严君离忍无可忍,就会将他拎回去,看好他、管好他,不让他再胡来,他只是、只是……
“我只是……想你而已,我不是真的要报复什么,我是怕你……不要我了……”所以用尽手段,逼得他不得不要,不得不管。
可是到最后,却只逼得他真的不要,真的不管。
“哥……你原谅我……看看我好不好?”他哽咽得难以成言,无声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