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知恩喂了药,转个身又拧来湿巾,殷勤地为他擦身、拭汗。
“别忙了,小恩,过来陪我说说话。”
“好。”想到什么,又端来一小盘乌枣,拈了颗喂去,让他润润喉。
他张口受下对方的好意,没说出他其实连方才那碗苦涩难闻的药汁都尝不出味儿了。
“哥哥要快点好起来。”替他掖了掖被角,每日不厌其烦地重复同一句话。
“嗯,会的。”努力想抓住涣散神志里最后一丝清明,缓声道:“没我盯着,该习的字、该背的书,一样也不许落下,等我好了要抽考。”
小恩很聪明,只要加以栽培,未来,会有出息的。
“知道。”
“最近少往外头跑,忍着点,别与各院起冲突,我现下没有多余的精神,可护不了你……”
“我等哥哥好了再一起去。我们说好的,今年要一起去看灯会。”
“嗯……”约好了,不能失信。
等雪停了,春天就要来了。
春天来了,他还要请人替小恩裁几袭新衫,出门走走春。
他记得,自己给过的每一句承诺。
“我不会抛下你……永远不会……”
轻弱的嗓,终至无声,在冷冷寒风中散尽。
前一刻才说要说说话的人,下一刻又陷入无止境的昏睡。
今年的冬,特别漫长,怎么也挨不到尽头。
他不确定,是什么指引他往前行。
这些时日,睡睡醒醒,有时醒来看见张罗汤药的小恩,执拗地守在病榻边,一刻也不肯稍离。
有时,又看见比现在还要再小些的知恩,窝在对他而言过大、也过高了些的案桌前,认真地埋首习字,一笔一划,将“严君离”三字写得端端正正。
他甚至,看见娃儿时期的小小恩努力攀上他腿膝,还有一双小手抓牢他,贪心含吮他指间蜜枣糖渍的可爱模样。
偶尔,也听见爹的叹息、爹的愁眉深蹙。
太多、太多的画面,但大多数是小恩居多,那个与他日夜相伴、形影不离的孩子,整整七年,他们之间有太多太多共有的记忆,满满地丰盈了他的生命。
从很早以前,他便看开了,学会不再拘泥什么,这破败身子,容不得他奢求太多,小恩是个意外、美好的意外,闯入他的生命中,从此有了牵挂,有了执念。
那依恋着他的孩子、那不能没有他的孩子……才七年,远远不足够,他还想守护他更久、想看一眼那好生清秀的相貌,成年后会是何等俊俏模样、看他为情苦恼、追着某家的姑娘跑,然后,自己会出面亲自去替他说媒,订下他心爱的姑娘,共缔白首盟约……
他还有那么多、那么多的事情要做,小恩才十岁,他还不能放手……
日日夜夜,在梦境与真实中浮沉、挣扎着,每每想抓住什么,又陷入更深的虚无——
而后,画面全数消失。
没有爹,也没有小恩,只余一片茫茫白雾。
他发现,自己走在长得没有尽头的长廊上。
这是梦,他知道,这具沉重的身躯,已经许久没能这般轻巧、随心自如地行动了。
一开始,他只是好奇,想知道长廊的尽头会是什么,于是走着、走着,他觉得自己已经走了许久,眼前的画面不曾改变过,于是他怀疑它根本没有尽头。
如果这是梦,那也未免太无趣了些。
不对劲,一切都太不对,他很少作梦,会出现在他意识当中的,都是心里的牵挂,而这也不是府里头的任何一处场景。
他怀疑,自己被困住了。
于是,他不再往前,一转身,死命地往回奔。
他不能被困在这里,他必须醒来,小恩还需要他。
或许是他的焦躁、强力抗争使然,梦境起了一丝波澜,不再一成不变。
只有他一人、静得连呼吸声也听不见的幽寂空间里,渗透一缕声息,他专注聆听,想抓住那轻弱缥缈的音浪。
——不够,那小贱娃是生是死,我一点也不在乎,我只要君儿平安。
那是……爹的声音。
爹又做了什么?
“严老爷,借寿已是违天抗理,令郎命中注定,得挨上一十九、四十九的生死关,这三十年是走上旁门左道助他避过,若要过度强求,教上头察觉出异样,莫说三十年,连三日都是奢求。”
“那……好吧,该怎么做?你快些!”
借寿?借谁的寿?
爹为了救他,竟连这等缺德事都做得出来!
他震愕得心头发寒,旋即领悟——爹还能向谁下手?莫不是——
别这么做,爹,小恩还是个孩子,别伤害他,不可以!
他拼了命想喊,却发不出声,惊痛、恐惧,迫切地想挣月兑这团散之不去的迷雾,强迫自己醒来,拼搏得满身热汗——
蓦地,他猛然睁开了眼,急促喘息。
熟悉的环境,熟悉的摆设,这是他的房。
只是……一场恶梦吗?
借寿一事过于无稽,向来只闻其事,未曾有人证实其可行性。可……那人是爹,为替他延命,再荒唐的旁门左道,这些年几曾少试过?
这梦,真实得可怕。
他移目望去——小恩呢?
每回醒来,那小小身影总是在,有时一边默书习字,完成他每日规定的功课,一边看顾着他,有时挨靠着他睡……
那孩子从来、从来就不曾离开过他身边。
他心下一惊,撑起身子离了床,脚下让锦被一绊,狼狈地重跌在地。
彼不得疼,连忙张口喊来掬香,问明小恩现在何处?
得到的讯息是——“老爷差人来请小少爷,有事相商。说是关乎您的病情,小少爷便去了。”
丙然在听松院。
这几乎坐实了揣测。
“快!去听松院!”无暇多想,他撑起虚软无力的手脚,在掬香的搀扶下,一路寻往听松院。
得将小恩找回来,留在他看得到的地方,确认无恙,否则他无法宽心。
今晚的听松院,四处都有护院把守,所有闲杂人等已被驱离院外,寂静无人的院落,透出一丝森凉诡谲。
护院挡他,却不敢强势阻拦。
“让开,狗奴才!”小恩若有个万一,这些人全是共犯!
“少爷,这是老爷的吩咐,您别让我难交代——”
“我若在这儿出事,你们更难交代!”
护院见他白惨惨的脸上全无一丝血色,深怕这般僵持下去,要真在自己眼下有个好歹,确实难月兑干系,连忙侧身让道。
严君离心急如焚,一路寻至后堂,眼下所见,教他当场怔愣,寒意由脚底凉上心坎。
满室白幡飘扬、白花、白烛、白灯笼……活生生便是一座灵堂。
鲜花素果摆在案桌前,一口上好柳木棺,正停棺于堂中央。
他挣开侍婢扶持,跌跌撞撞上前,静躺于棺中的,正是他遍寻不着的严知恩。
伸手一探生息——小恩鼻息虽弱,颈脖间仍有微弱脉动,似是沉睡,怎么也唤不醒。
这些人到底对小恩做了些什么!
目光由那张苍白如纸、宛如死绝的面容往下移,一束纸扎小人便置于他心口,上头写了“严君离”,以及生辰八字。
一旁案桌上搁着符纸、桃木剑等法器,以及一纸一模一样的纸扎人,上头贴着他看不懂的扭曲符号,可他至少认得“严知恩”、“借寿三十”这几个字。
如此败德之事,爹真的做了!
他一时怒气攻心,扫落一桌子法器贡物,扬手扯落飘扬幡布,将灵堂尽毁。
严世涛闻声而来,怒声一喝。“君儿,你这是做什么!”
“这句话应该由我来问——爹,您在做什么?”
“做什么?除了救你的命,我还能做什么?”
“借小恩的寿来延我的命,这就是您救我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