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我的朋友孟、庭、轩,从台湾来看我。”她说,又转向庭轩礼貌性的介绍:“这是我的同学兼邻居,大卫·金,他是智利人。”
孟庭轩当下也和他握手寒暄,大卫·金说笑了几句,便要离开,立晴送他走到门边,他忽然小声的在她耳边问:“外套的主人?”不过声量也足够让庭轩听清楚了。“看来你过得很惬意。”那人离开了之后,庭轩说。
“这里是个丰富的大染缸。”她坐在床沿细细地拿起床上的外套,抱在怀里,这是个极自然的动作,也似乎是个极习惯的动作,那件外套是他的,这时他才明白那个大卫·金说的“外套的主人”是什么意思。
“一切都好吗?小翔呢?一定长大很多。”
“是啊,快读二年级了。”他老是念着要到英国来找妈妈。
“爸妈呢?他们好不好?”
“很好啊,前阵子两个人还一起到东南亚玩。”
“喔。”她点点头。半年来,愧疚一直重重压在心上,假结婚披露,接着是她的离开,本来担心这些事会给他们太大的冲击,现在看来,似乎情况还好。不过,也许是庭轩不想让她担心,故意这么说的。“对了,打算待几天?”
“一个星期。”他说。
“订旅馆了吗?”她问。
庭轩抬起头来极深沉的看着她,他们不是夫妻吗?“你希望我怎么做?”“如果你住在这里,房东太太肯定会翻白眼的。”她笑,刻意淡化他们之间,也刻意让自己看来若无其事。
“对了,”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我得出去一趟,不会太久的,你累的话可以在这里躺一下,或者你不累,想出去走走,但是你的外套太薄了,这件给你。”她把原本揣在怀里的外套丢给他,自顾自的打开衣橱拿出另一件。
等她离开,庭轩静静坐在原位看着怀里的外套,刚才她把它揣在怀里,现在上面还有她的体温。
立晴在这里的生活并不优渥,她还要半年才能修到硕士学位,生活所须用的都是以前的积蓄。为了怕坐吃山空,平时她总是省吃简用的,庭轩来的这几天,算是她半年来最享受的日子,第一个晚上,他带着她还有她的室友阳子到中国城去吃明炉烧鸭,不过立晴吃最多的不是烧鸭而是饭,她真的吃腻了土司和洋芋了。餐桌上,庭轩和阳子侃侃而谈,立晴觉得很惊讶,庭轩日文这么好。
“能和人说母语感觉真好。”阳子有些感叹的说。
人总是这样,响往世界的天地辽阔,将自己放逐成一只孤独的狼,却同时也成为一只思乡的羊,这样的人,在这样引人入胜的伦敦的每个小角落里,究竟会有多少?不夜的苏活,有时太过喧哗,吵醒了旅人的软弱。
家乡很近,但,流浪却太长了。
饭后,立晴陪庭轩在附近的旅馆订了房间,Checkin之后,一起回到立晴的住处拿了行李,但是他坚持自己回旅馆,立晴送他到楼下。
“对了,你明天有什么计划?”走在行人砖道,她问,吃完了一顿愉快的晚餐,两人之间不再像刚见面时那么僵。“你不是要上课吗?有时间陪我?”他问,眼里有些笑意。“我大概五点以前就回来了,我们去泰晤士河游船看夜景,好不好?”
“好啊,我来接你。”他说。“你进去吧,走得太远了,我又得送你回去。”“嗯,再见。”目送他搭车离开,忽然有种分离的感觉,仿佛回到半年前她离开时,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的茫然。
“你以前常跟我说的就是他?”回到屋内,阳子在客厅整理画具。
“是啊。”她淡淡的回答。
“天啊,他真英俊,我记得你说过他是个医生?”阳子说,手仍然使劲的重复她的动作,用刮刀刮除调色盘上的油彩。
“嗯。”
“你对他,真的……”她停下手上的工作,一副有所图的样子。
“干嘛?”
“我的意思是,如果你真的放弃他,那我就有机会了。”她笑得很夸张,不知道说的是真是假。
“他对你来说,年纪太大了。”她说,不记得自己曾跟她说过要放弃他。“不会、不会,年龄不是问题,国籍更不是距离,不过,他千里迢迢的跑来看你,如果我真的要采取行动的话,可能要费一番功夫了。”
立晴回到房里有些不快,阳子确实比她轻狂,比她年轻。在台湾不知道是不是也有像这样的女子,在她不在的时候主动对他献殷勤,他是怎么想的?坐在镜前细细地看清自己的模样,自己真的不年轻了,可是庭轩却仍然健壮英挺,这是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差异吗?阳子的话似乎把她问题的焦点模糊了。
时间原本考验的是他的真情,现在,却似乎是考验她的青春。
***
第二天傍晚,立晴依然骑着脚踏车回来,庭轩已经在那儿等她了,应该是阳子帮他开的门,屋里还有房东欧文太太,他们一起坐在客厅,显然阳子把客厅整理过了。“嗨!欧文太太。”她走过去和她亲了一下脸颊。
“嗨!亲爱的。”她灰白的头发下一双眼睛快眯成一条线了。
“这是孟,你们介绍过了?”
“是啊,刚才阳子介绍过,他真是个俊美的中国男孩。”
立晴笑了,庭轩也笑了,以他的年龄实在不能称为“男孩”,不过对欧文太太来说,他的确是个男孩,她的年龄比孟爸爸还要大一些。
立晴雀跃的和庭轩一起坐车到西敏码头,她曾经来过一次,但一直希望能再到这里来。现在他和她一起站在甲板上,隔着河水看岸上的灯火炫烂,她高兴得一直对着岸上的夜景指指点点的,他望着她,夜风吹得她衣袂飘飘,长发在风中画出美丽的线条,她和以前一样没有变,潇洒之外,他总还会感觉她那不外现的软弱。不知道是这里的氛围,还是她的长发,他还发现了一些睽违的柔美。
立晴觉得庭轩正看着自己,下意识的转过头来,笑了,夜风吹来河上的寒意,她不自觉的靠着他,他伸出手握着她,一阵温暖从手心很快的传到心里。
“你想到什么?”她问,想起他们在垦丁玩的接龙。
“你又想写诗?好雅兴,嗯……我想到洛神,‘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他笑着说,这两句就跟现在的她一样。
“好古典喔,可是这个故事是悲剧耶。”她轻轻的说。
“哦,那你想到什么?”
“我想到一首郑愁予的诗,‘爱情的走过……’”她叨叨念着,忽然念不下去了,想到这句,本来只是单纯的因为河上的风,可是为什么她和他想到的都是悲伤的句子。“‘爱情的走过,一如西风的走过。’”庭轩静静地接了下去,等发现她的转变已经来不及了,整个晚上,两人都不再怎么说话,沉静得就像这夜。
接下来的几天,立晴和平常一样,骑着脚踏车到火车站,然后再搭火车去上课,下了课,便是她和庭轩相处的时间,她以地主的身份带着他逛遍附近热闹的地区,一起共进晚餐,立晴总是坚持陪他回到饭店,再自己回住处,她害怕那种目送他离去的感觉。因为时间切割得很琐碎,所以他们只有一次一起搭火车到康河去撑篙,小船在徐志摩笔下缎子似的河面,穿桥过柳幽幽行走。
“这里真的好漂亮。”立晴仰头看着伟岸的建筑,赞叹说道。“是啊,我也是托你的福,才有机会来这里。”“你真的太忙了,需要度个假,让身心都好好休息休息。”她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