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瓷想了想,便说:“今晚天气好。就在后花园吧!”
当管家转身之后,陶瓷才隐隐觉得不妥当。怎么……会是Mr.Stein……
脑内忽尔“叮叮”作响。Mr.Stein,是陶瓷的第一任丈夫,富甲一方的药业界巨子。
她垂头微笑,知道死神的礼物来了。暂时猜不到会发生什么事,她与这个男人之间有遗憾吗?死神究竟意图送赠她什么?
想着想着,她无意识地步进沙龙中,她记得这个地方,是她把这房间以名画和艺术品布置,让这里变成与丈夫款待客人之所。
陶瓷步向沙龙的中心点,她看见Mr.
Stein高大的身影,他背向她,站在15世纪意大利画家Botticelli的《春》之前。这幅画作是陶瓷最喜爱的作品之一,当年Mr.
Stein以天文数字的金额给她竞投回来。
Mr.Stein背着陶瓷说:“Botticelli所描画的女性都有着很长的脖子,肩膀非常倾斜,而且脸孔都倾侧一边。”
陶瓷挂上微笑,走近丈夫的身旁,娴雅地站在他旁边,以一个配合他的角度去凝视面前的画作。
Mr.Stein轻抱妻子的腰肢,望着画作说:“你看,那些画中美女的身体曲线那么柔美,看得人心神飘荡。”
陶瓷把眼珠一溜,凝视丈夫的侧脸。这个就是她的第一任丈夫嘛,灰白的银发、强而壮的鼻子,富力量的下颚线条……
她以惯性的欣赏目光停留在丈夫的侧面上,这种仰慕丈夫的神色,是每个好妻子都必须具备的……
时空,就停留在这间沙龙中……
陶瓷的思绪一直往下沉,沉落又沉落。
而蓦地,一股强烈的不妥当感受入侵。陶瓷望着丈夫的侧面,但觉一切都不真实。
她轻蹙双眉,意图领会是什么出错。
不对劲……哪里不对劲……
Mr.Stein说下去:“你看,中央上方的邱比特,正把箭射向翩然起舞的三位美女身上。春天来了,是时候谈恋爱……”
“啊——”忽尔,陶瓷的双眼光亮起来。
AWishAGift(6)
大概,她已有了头绪。
不妥当,真的非常不妥当……
Mr.Stein还在继续说:“左边的少年是Mercury,他是我们这等庸俗商人的守护神。”
说罢,Mr.Stein幽默地一笑。
灵光一闪,陶瓷顿觉心神晶亮。
她也笑起来。那美丽地绽放的笑容,显示了她的通透明了。
死神送赠她一个她会真心喜欢的丈夫。
Mr.Stein对妻子说:“可以的话,再送你一幅Botticelli的《维纳斯的诞生》。”
陶瓷说不出的感动。她把手伸进丈夫的臂弯内,与他在沙龙中缓缓踱步。
想不到,世上还有另一个品性的Mr.Stein.
Mr.
Stein说:“Vermeer最能把平凡的情景和动态,幻变成一个定格的惊叹。”在他们的沙龙中,摆放了十七世纪荷兰画家Vermeer的《读信的蓝衣少妇》。
然后,Mr.
Stein停步下来,对着妻子念了一首诗:“如何当我们死了影子还漂泊,当暮霭遮蔽了羽族的路,虚幻的足跖在临水明灭的火焰旁漫步……”
陶瓷凝神注视着Mr.
Stein的脸,在诗的音韵中她惊讶得不能言喻。他居然会念一首诗,居然会看懂一张画,居然会以这一种温柔与耐性,来与她相处。
Mr.
Stein富可敌国,是白手兴家的人物,做事心狠手辣,是典型唯利是图的商家。认识陶瓷那年他已五十四岁,而她只有二十三岁,他把她当成洋女圭女圭那样子去对待,管束与控制她的一言一行,要她接纳与实行他所有的价值观。
陶瓷早已放弃了爱情,只是,她原本仍对和谐的夫妻生活有所盼待。但Mr.
Stein是如此粗糙低俗的人,他吃肉不吃菜;以暴虐的方式与下属相处;他对家中的侍女不轨;并且对所有他未接触过、以及不明了的事物嗤之以鼻。
在那二十年的婚姻中,她每天迫使自己以一种仰慕的眼神去凝视丈夫。然而,有太多的时候,那如梦样的目光内,都夹杂了鄙夷、烦嫌、不满与厌恶。
但Mr.
Stein从不知道,他根本不会细阅妻子的目光。他粗疏而自大,亦无心去了解他的娇妻是个怎样的女人。二十年的婚姻让陶瓷模清这个男人,但这个枕边人,却一直没真心留意过她。
二十年没有沟通的日子是怎样度过的?她所走过的每一天,都仿佛依循着母亲的旧路,可怜又失意的女人,就会被上天分配一名毫不怜香惜玉的丈夫。
每当对丈夫的言行无法认同之时,陶瓷会想,自己已经比母亲有福气得多。Mr.
Stein供给她源源不绝的财富,又从没对她不礼貌。只是,没有爱情,亦没有太深入的感情。她甚至不懂得如何真心欣赏自己的丈夫。
每一天,她都在皮肉上娇笑,然后则在心中冷笑。
奇就奇在,Mr.Stein一直以来好像极之满意她。或者,肤浅的男人自有肤浅的好处。
陶瓷回忆着旧事,只觉得不可思议。二十年,她花了二十年在这样的男人身上……
在这间沙龙里头,Mr.
Stein对陶瓷背诵出另一首诗:“爱情衰蚀的时刻竟已经袭到了,我们忧伤的灵魂是困顿而且疲惫;无须等激情的季候遗弃,让我们就此吻别,泪滴落你低垂的眉。”
陶瓷的双眼已噙满泪水,她哽咽着低声说:“我的母亲亦曾给我念过这首诗。”
这是爱尔兰最伟大的诗人叶慈的诗篇《叶落》。
Mr.Stein柔情地望进妻子的眼眸内,如此说:“或许是我忽视了你,或许是我不懂得去爱你。但从今之后,我不会再令你寂寞。”
陶瓷的眼泪滚荡到唇边,她开怀地看着丈夫,展露出真心的笑容。她说:“与你一起生活,其实也不是差,只是,我从来感受不到生气。”
在那二十年当中,她没给过他一次真心的眼神,亦从没真心与他说过话。此刻,一旦真心真意起来,内心就不期然激动。陶瓷的眼泪流得更急。
眼前这个Mr.Stein似乎已明白了一切,他望着他的妻子,风趣地自嘲起来:“我知,我这种俗人!”
AWishAGift(7)
然后,他就轻轻抱住妻子,悄悄地说:“让我走进你的世界。”
陶瓷叹了口气,满心的感叹:“谢谢。”
Mr.Stein说:“告诉我,现在还不迟。”
陶瓷笑着落泪。“我们来日方长。”
Mr.Stein抱歉地说:“是我对你不够好。但心底里我是爱你的,也感激你当上我的妻子。”
陶瓷伏在他的怀中拭抹眼泪,但觉已经太足够。
他愿意说出这些话,已经是莫大的惊喜。对男女关系要求不高的陶瓷,并不奢望得到太多。
她摇了摇头,说:“有过这一刻,已经很满足了。”
Mr.Stein望着她,这样说:“我明白你,你嫁给我只为了逃避爱情。”
陶瓷抬眼看进他的眼眸中,忽尔,就被他一言惊醒。再看清楚Mr.Stein的眼神,陶瓷就更加觉得她正处于幻觉与现实的交界中。
Mr.Stein从来不会以一种看穿她心事的目光望向她。Mr.Stein与她相对二十年,二十年来也对她不求甚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