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师对准镜头,片场内全场静默。副导演拿起拍板对着镜头,说:“Case204,《卧虎藏龙》take1!”
死神斯文淡定地说出:“Action!”继而,这场戏就开始拍摄。
山洞的水潭畔,垂死的李慕白正躺卧在知己俞秀莲的怀中——
瘾君子如是说:“我要用这口气对你说,我一直都深爱你……”
女演员挤出感动的神色,继而激情地吻向瘾君子。
热吻之后,瘾君子就更哀伤情深。“我宁愿游荡在你身边做野鬼跟随你……就算掉落在最黑暗的地方,我的爱也不会让我成为永远的孤魂……”
二人四目交投,女演员眼泪涟涟,而瘾君子则心痛地、悲壮地、痛哀地、凄怨地、悔恨地,但同时候又安然地呼出最后一口气。
李慕白过身了。俞秀莲紧紧地抱拥他入怀。
这个镜头维持了大约五秒,死神就大喊一句:“Cut!”
摄影师关机,灯光师调整灯光,片场内的工作人员亦放心随便步行和说话。
而女演员站起身来,轻松地转身离开布景。那山洞和水潭便空无一人。
那个瘾君子呢?他在死神那声“Cut”之中消失。
如果把刚才拍摄的那一段戏播放出来,观众可以看到,瘾君子在一瞬间消失隐没于女演员的怀抱中。
——他无须再存在于这个空间里。他已在电影中死了一次。
那么,他正身处哪一个空间?
瘾君子现正躺卧在一条昏臭幽暗的冷巷中,那块遮挡他的硬纸皮,刚被风吹走。
他的身体蜷缩着,而指头,微微抖动。本来,指头是无可能再郁动的,一分钟前他才断了气。
是因为他拍摄了死神做导演的那场戏,他在这接着的一分钟才又得回他的生命。
他已成为另一个回阳人。死过翻生。
并不是每一个死者也有当上回阳人的资格,只有死神甄选饼的,才有机会重获生命。
如果你能回阳
这十年来,死神久不久便让他名单上的某些灵魂溜到他的片场内拍上一场戏,也是在这种时刻,死神才感到真正的满足。他不喜欢当死神,他喜欢更有创意的工作,当一名导演,总较接走一个死人有趣。
死亡,有什么了不起?重生,才是真正的大意义。
死神,一点也不喜欢死亡。
他不忍心看见死亡把人生中的美好终止。他对于他名单上的灵魂了如指掌,他知道谁可以较无忧地死,谁的死亡却只会带给其他人沉重的悲剧。死神总抱着帮助人类的决心,如果可以让一个人重生,而结果又能裨益其他人的话,死神非常愿意冒险。
死亡重要,存活更加重要。
每完成一次这种反叛的勾当之后,死神都得着加倍的狂喜。神祗的另一半藏于体内,这种结构能让神祗每天也处于恋爱的喜悦中。而死神的秘密任务,就让他得着加倍的快慰。
他在私人的电影院中重看一出又一出回阳人的演出,他知道,他快将沉迷于这种反叛之中。明白这种至高无上的兴奋吗?救人一命,就如堕进最不可思议的恋爱那样,那种飘飘然、快乐、感动、壮丽、伟大、澎湃,以及自我肯定,年年月月也不驱散。
在漆黑的电影院中,死神的容貌分外具魅力。这一刻,他切切确确地认为,自己就是人所景仰的万人迷。
济世为怀,当然就是非同凡响。
英雄,也大概就是此模样。
请看看死神脸上的表情,神圣的英雄光辉正爆发出火焰。
史上最英伟的神祗,不外是他。
可是,死神对回阳人的提议,并非每次也被接纳。曾经,死神对一名被银行劫匪胁持然后谋杀的老人家提出回阳人的建议,起初被接纳,最后却遭老人家临阵退缩。
事情是这样的。死神看中这名老人家,皆因他是出色的医学研究人员,死神认为,只要他不去世,那份差不多完成的医学研究便能得以继续。老人家最初也认同死神的建议,但当他到达拍摄现场之后,他就反而向死神要回他死亡的权力。
死神安排老人家主演《罗蜜欧与茱莉叶后现代激情篇》,老人家穿上瑞安纳度狄卡比奥的戏服,显得有型不羁。即将演出的一幕,要他悲痛地拥着虚拟死亡的茱莉叶,然后服毒自杀,最后茱莉叶苏醒了,再与他一同自杀。老人家排练了两次,显得投入和认真,但当到真正拍摄之时,他却忽然罢拍。
死神前去问他原因,老人家便说:“我以为茱莉叶会由我的老妻扮演!”
死神向他解释:“你的妻子不能像你那样重获新生。”
老人家脸有难色。“但她也一同与我被银行劫匪枪杀呀!”
死神很无奈。“我不能让她回阳,事关她在回阳之后,所能作出的贡献不够。”
老人家当众月兑掉戏服,表现不满。“她不陪伴我翻生,我宁愿死!”
死神只好说:“教授,你的妻子甚至不是由我来接走的,她是另一个死神负责。恕我无能为力。”
老人家耸耸肩。“那么你让我步向黄泉便成!我不会追究。”
死神试图说服他。“教授,如果你能回阳,你的研究便能继续,人类会裨益良多!”
老人家仰面笑起来:“哈哈哈!”接着对死神说:“我离去之后,我的研究自然会有人接替。或许进度会慢上好几年;然而,由其他人参与,研究结果说不定更完善。年轻人,我要是想死,你就让我死吧!”
老人家笑意盈盈的,死神只好顺从他的意愿。
死神叹了口气,然后伸出他的右手,与老人家握手致意。
他把老人家由片场带到《神曲》的风景中,那里有山有河有亮光有天使有歌声,兼且青春满盈爱意丰盛,的确比人间壮丽。
死神一边点头一边步离他的创意景象。他也明白,有些人,会比较喜欢死亡。
命中注定的人
在贵州的偏远山村内,村民正盛装庆祝。苗族姑娘头顶十公斤以上的华丽银饰载歌载舞;而苗族壮丁则捧着乐器芦笙吹奏,气氛极盛。
苗族姑娘的面胚短而圆,眼睛明亮,鼻子小巧,长相甜美纯朴;苗族男子长得粗中带幼,体魄健壮但又精通奏乐。这群为数近百名的年轻男女正进行一项名为“讨花带”的活动,姑娘们早已准备好自己缝制的长条形布带,只要她喜欢的男子挨近她,她便会把布带挂在他吹奏的芦笙之上。
十六岁的桑桑也挂满全身银饰,但她没走到外头参与族人的活动,她留在全村中最豪华的吊脚楼之内,进行她的削苹果魔法。
她头戴高九十厘米的银冠帽,那两枝巨型的银角上雕有双龙抢宝的图案,而银冠帽之上,密密麻麻地挂上立体的凤雀、排马、花草等银饰。她的上衣是蓝色的染布,颈上挂有三圈银环,另加一排巨型银锁,这块六英寸阔的银锁沉甸甸地垂到腰月复之上。银锁通常是自幼跟身,象征平安福乐,要在出嫁后才能取下。银锁上的雕花极精致,图纹有双狮、鱼、蝶、龙、花草、绣球,下沿垂挂银链、银片、银铃。桑桑的穿着花带裙,手工极精致,花带裙以银珠连花带,而花带上的图案,是衣物拥有者自行一针一线刺绣于上。
穿着如此隆重瑰丽,却又与庆典无关。桑桑不认为她的爱情会在芦笙的歌舞中出现。她知道,她要找的人就在镜子之内。
已经试过三次了,这一夜,桑桑试第四次。母亲和姨姨生前教导过她削苹果看意中人的魔法,只要在月圆之夜的子时对着镜子削苹果,一边念出心咒,当苹果的皮被完全削下来之后,那个命中注定的人便会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