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堂的大铜钟一声复一声深沉地响,那是凌晨四时三十分,但钟声会敲出十二次,在最后一声将尽之前,他的血就要开始流泻。巫师答应他不会感到痛楚,皆因赐与他永生的大能怜悯他日后千秋万世的苦痛寂寞,在这新生之始,免他一切的痛。于是,当第十二声钟声激荡在夜幕的尽头时,巫师的匕首就插入他心房旁边的肌肉中,锋利而坚决地,划破他的血肉,把作为人类的脆弱随血液流逝。血如泉涌,使他衣衫尽湿,而他就坐在教堂冰凉的地板上,看着自己的血液流尽,渐渐失去凡人的知觉。
丙然,根本感受不到痛,反而是一种无力感,血由身体内流泻,生命的力量将尽,不久后,当最后一滴血都流干之时,他就会成为一个异类的生命体。
血染满了他的衣服,血在教堂的地上划出一道优美的小河,一直流向矗立的圣像的脚下。圣像都目睹了他的变异,他将抛弃灵魂的安逸,换来一个对爱情的承诺。
巫师怀着悲慈,用魔法令血液以一个不寻常的速度流尽,奇幻又急速,这使他骤然跌进一种虚月兑的迷幻中。明明眼前是呢喃念咒的巫师,但他看见的,是那个他最爱最爱的女人。她与他的距离很近,是在面前般的亲近,差不多就能与她鼻尖相碰。就在这亲密的距离中,他从她的眼睛内,看到一个小孩的影像,听见一把声音,说,如果她还在,这就是他们的孩子。
瞬即,哭泣的冲动席卷了他,他的身体一阵抽搐,但觉快要昏去。多么的心酸,然而哭也无力了,他连表达悲伤的力量也快将失去,悲伤犹如一种飘絮,掠过来但抓不住,感受得到,但表达不出。
然后,他心爱的女人把脸紧贴他的脸,他就嗅到她的幽香,她把唇凑到他的唇上,他就品尝到她的滋味。一切,都那么立体,他没可能忘记,也没可能否认,他是真正的深爱过。
血是否即将流尽呢?他的身体已不受控制地抽动,他的神情茫然又身不由己。朦胧的视线中,有巫师的容貌,处于一个极近的距离,做着一些他看不清楚的动作。
继而,他感到嘴唇有一阵温暖与湿润,他还尝到一阵腥香。那是他流出来的血,巫师把他的血送回他的口中。
这用以喂治的血液,最舍不得主人,是身体最后流尽的。他并没有受到时间的折磨,他的血液以一个不寻常的速度月兑离了他,而整个过程,流畅利落,显示了一切皆心甘情愿。
当巫师重复以血液喂治他三次之后,他就得到了最怪异的反应。他以一股他不会明白的力量跃升半空;然后,就感到他深爱的人活在他的血脉中。那是一种极妩媚的温柔,以舌尖般的湿润钻进他的每道血脉内,继而丰富了他,令他无法悲恸,不再寂寞,亦无从后悔。
多好。她也在的话,他们就能永恒相伴。
就在这慰藉中,他吐出了如从暴雨洒下的血液,这血液不属于他的身体,但却由他的体内引爆。他的舌头发麻,他品味了一种不属于他但又与他息息相关的味道。
有声音说:“那是你的新血液,由我而来。”
他急速地从半空向下坠落。他看见一个似是而非的影子。是谁在说话?那声音绝对叫人尊崇,从那里而来的说话,都变成命令,甚至真理。
模糊中,有人把棺木搬出来,接着就把他抬进棺木中去。
他终于失去全部的知觉。当棺木被盖好后,天际就出现了第一道光。
为了对深爱的人守着一个忠诚的承诺,他抛弃凡人的生命,变作吸血僵尸。
有些事情的真相,会被容许隐瞒多年。当Eros伯爵抱着LadyHelen的墓碑嚎哭时,他怎可能想到,Lady
Helen根本没躺在墓碑之内,而是被人从密室的石床上带走,辗转来到匈牙利一座城堡的尖塔中。裴德列三世为城堡的拥有者设定一笔庞大的基金,用以养活长眠不醒的睡公主。
LadyHelen被灌下一种名为“永恒”的迷药,裴德列三世实在太清楚什么是世上最深沉的折磨。
不要她死又不要她活,她跌落在永恒不灭的苦难中。
他送了她一个空白一片的活地狱。
第三部分顾你令我多么快乐
Amulet还是搬到Eros伯爵的城堡附近,地方是她自己安排的。那是城堡范围之外的一座三层公寓,她并没有花太多心思装修,就搬进去。基本希她沿用旧业主的家具。这并不像她的作风,但她实在提不起劲做任何额外的事了。?
不过是数十天,她就消瘦得脸颊也低陷下去,现在,当她一开口说话,脸庞就出现一个深深的洼,连她自己也开玩笑地说,那凹洞足以淹死一池塘的天鹅和水鸭。
Eros伯爵把Lady
Helen接回城堡中照料。他把她安置在三楼的客房中,而客房现在的布置,像极了一间医疗室,有看护二十四小时轮班照顾这名睡公主。Amulet告诉Eros伯爵,他照料Lady
Helen,而她则照料他。Eros伯爵心绪紊乱,一切显得不在意,于是,Amulet每夜都在城堡中出现,把握每一个陪伴他的机会。
也是自此,她发现,原来一个女人可以如此无地位,如此被视若无睹。Eros伯爵的心神,再没留给她半分。
即使城堡的长廊再光亮,她也觉得幽暗。
每一夜,当Eros伯爵醒来时,他就躲在LadyHelen的房间中。只要他在,看护与医生就退出来不打扰他和他的女人。他亲自替Lady
Helen抹身,又不停向她说话,说着五百年前的故事,说着五百年来的失落。当中真空的五百年,他实在有太多话要对她说。他用一种折磨自己的方式向她倾吐,只要有力气,他就抱住她来说话,把她的脸枕在他的胸膛上。他要从此与她成为一双不用再分开的恋人。
昂责守护LadyHelen的匈牙利家庭受了委托不能向她说话,照医生的推测,那是五百年前施法者的安排,有人恐怕Lady
Helen会因为接收到语言的信息而苏醒。Eros伯爵于是不断对她说话,也期望她有天会懂得响应他。每一天,Lady
Helen会醒来三分钟,那谜一样的三分钟会在一个随意的时间到来,有时是日间,有时是晚上。当Eros伯爵第一次面对Lady
Helen这珍贵的三分钟时,他激动到不得了,以含泪的眼睛凝视她,一边抱住她一边说:“Helen,你看看我!你看看我!”
Lady
Helen的目光没有焦点,她只是一个会呼吸的洋女圭女圭,明明是看着Eros伯爵,但她什么也意会不到。匈牙利的塔顶与现代化的医疗室画上个等号;陌生的匈牙利人与曾经深爱的人又有何分别?她的世界被凝结在一个谜样的空间中,那里空白一片,没任何东西存在,是一个真正的虚空。
渐渐,Eros伯爵就不那么期望那三分钟,他依然会当她是正常活人那样牵手说心事,赞她漂亮,嘱咐她安睡做美梦,但他已不再特别冀盼她睁开眼睛这小段时光。有时候他看着她那双空洞的眼睛,他就难过起来。她为了他,堕进一个孤独而无尽的空白中。
曾经,他以为他为爱情作出了世上最轰烈的牺牲,但现在相比于她,一切只是微不足道。再没任何事能令他感到自豪,面对着她,他就成为一个自卑又无能为力的男人。